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中國倫理學史 | 上頁 下頁 |
第二期 第二章 淮南子 |
|
漢初懲秦之敗,而治尚黃老,是為中部思想之反動,而傾於南方思想。其時叔孫通采秦法,制朝儀。賈誼、晁錯治法家,言治道。雖稍稍繹中部思潮之墜緒,其言多依違儒術,適足為武帝時獨尊儒術之先驅。武帝以後,中部思潮,潛伏于北方思潮之中,而無可標揭。南部思潮,則蕭然自處於政治界之外,而以其哲理調和於北方思想焉。漢宗室中,河間獻王,王于北方,修經術,為北方思想之代表。而淮南王安王於南方,著書言道德及神仙黃白之術,為南方思想之代表焉。 小傳 淮南王安,淮南王長之子也。長為文帝弟,以不軌失國,夭死。文帝三分其故地,以王其三子,而安為淮南王。安既之國,行陰德,拊循百姓,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以流名譽。景帝時,與于七國之亂,及敗,遂自殺。 著書 安嘗使其客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何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講論道德。為內書二十一篇,為外書若干卷,又別為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余萬言。其內書號曰「鴻烈」。高誘曰:「鴻者大也,烈者明也,所以明大道也。」劉向校定之,名為《淮南內篇》,亦名《劉安子》。而其外書及中篇皆不傳。 南北思想之調和 南北兩思潮之大差別,在北人偏於實際,務證明政治道德之應用,南人偏於理想,好以世界觀演繹為人生觀之理論,皆不措意於差別界及無差別界之區畔,故常滋聚訟。苟循其本,固非不可以調和者。周之季,嘗以中部思潮為紹介,而調和于應用一方面。及漢世,則又有於理論方面調和之者,淮南子、揚雄是也。淮南子有見於老莊哲學專論宇宙本體,而略於研究人性,故特揭性以為教學之中心,而謂發達其性,可以達到絕對界。此以南方思想為根據,而輔之以北方思想者也。揚雄有見於儒者之言雖本現象變化之規則,而推演之於人事,而於宇宙之本體,未遑研究,故擷取老莊哲學之宇宙觀,以說明人性之所自。此以北方思想為根據,而輔之以南方思想者也。二者,取徑不同,而其為南北思想理論界之調人,則一也。 道 淮南子以道為宇宙之代表,本于老莊;而以道為能調攝萬有包含天則,則本於北方思想。其於本體、現象之間,差別界、無差別界之限,亦稍發其端倪。故于《原道訓》言之曰:「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虛流泉浡,沖而徐盈,混混滑滑,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天地,橫之而彌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朝夕,舒之而幎六合,卷之而不盈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含陰陽,紘宇宙,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曆以之行,麟以之遊,鳳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神與化遊,以撫四方。」雖然,道之作用,主于結合萬有,而一切現象,為萬物任意之運動,則皆消極者,而非積極者。故曰:「夫有經紀條貫,得一之道,而連千枝萬葉,是故貴有以行令,賤有以忘卑,貧有以樂業,困有以處危。所以然者何耶?無他,道之本體,虛靜而均,使萬物複歸於同一之狀態者也。」故曰:「太上之道,生萬物而不有,成化象而不宰,跂行喙息,蠉飛蠕動,待之而後生,而不之知德,待之而後死,而不之能怨。得以利而不能譽,用以敗而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佈施稟授而不益貧。旋縣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雖益之而不眾,雖損之而不寡,雖斫之而不薄,雖殺之而不殘,雖鑿之而不深,雖填之而不淺。忽兮恍兮,不可為象。恍兮忽兮,用而不屈。幽兮冥兮,應於無形。遂兮洞兮,虛而不動。卷歸剛柔,俯仰陰陽。」 性 道既虛淨,人之性何獨不然,所以擾之使不得虛靜者,知也。虛靜者天然,而知則人為也。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後動,性之害也。物至而應之,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好憎成形,知誘於外,而不能反己,天理滅矣。」於是聖人之所務,在保持其本性而勿失之。故又曰:「達其道者不以人易天,外化物而內不失其情,至無而應其求,時聘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是,萬物之至也。騰踴肴亂,不失其數。」 性與道合 虛靜者,老莊之理想也。然自昔南方思想家,不於宇宙間認有人類之價值,故不免外視人性。而北方思想家子思之流,則頗言性道之關係,如《中庸》諸篇是也。淮南子承之,而立性道符同之義,曰:「清淨恬愉,人之性也。」以道家之虛靜,代中庸之誠,可謂巧於調節者。其《齊俗訓》之言曰:「率性而行之之為道,得於天性之謂德。」即《中庸》所謂「率性之為道,修道之為教」也。於是以性為純粹具足之體,苟不為外物所蔽,則可以與道合一。故曰:「夫素之質白,染之以涅則黑。縑之性黃,染之以丹則赤。人之性無邪,久湛于俗則易,易則忘本而合於若性。故日月欲明,浮雲蔽之。河水欲清,沙石穢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聖人能遺物而已。夫人乘船而惑,不知東西,見鬥極而悟。性,人之鬥極也,有以自見,則不失物之情;無以自見,則動而失營。」 修為之法 承子思之性論而立性善論者,孟子也。孟子揭修為之法,有積極、消極二義,養浩然之氣及求放心是也。而淮南子既以性為純粹具足之體,則有消極一義而已足。以為性者,無可附加,惟在去欲以反性而已。故曰:「為治之本,務在安民。安民之本,在足用。足用之本,在無奪時。無奪時之本,在省事。省事之本,在節欲。節欲之本,在反性。反性之本,在去載。去載則虛,虛則平。平者,道之素也。虛者,道之命也。能有天下者,必不喪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遺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虧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於道。」載者,浮華也,即外界誘惑之物,能刺激人之嗜欲者也。然淮南子亦以欲為人性所固有而不能絕對去之,故曰:「聖人勝於心,眾人勝於欲,君子行正氣,小人行邪性。內便於性,外合於義,循理而動,不系于殉,正氣也。重滋味,淫聲色,發喜怒,不顧後患者,邪氣也。邪與正相傷,欲與性相害,不可兩立,一置則一廢,故聖人損欲而從事於性。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接而悅之,不知利害,嗜欲也。食之而不甯於體,聽之而不合於道,視之而不便於性,三宮交爭,以義為制者,心也。痤疽非不痛也。飲毒藥,非不苦也。然而為之者,便於身也。渴而飲水,非不快也。饑而大食,非不澹也。然而不為之者,害於性也。四者,口耳目鼻,不如取去,心為之制,各得其所。」由是觀之,欲之不可勝也明矣。凡治身養性,節寢處,適飲食,和喜怒,便動靜,得之在己,則邪氣因而不生。又曰:「情適於性,則欲不過節。」然則淮南子之意,固以為欲不能盡滅,惟有以節之,使不致生邪氣以害性而已。蓋欲之適性者,合于自然;其不適於性者,則不自然。自然之欲可存;而不自然之欲,不可不勉去之。 善即無為 淮南子以反性為修為之極則,故以無為為至善,曰:所謂善者,靜而無為也。所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適情辭餘,無所誘惑,循性保真而無變。故曰:為善易。越城郭,逾險塞,奸符節,盜管金,篡殺矯誣,非人之性也。故曰:為不善難。 理想之世界 淮南子之性善說,本以老莊之宇宙觀為基礎,故其理想之世界,與老莊同。曰:「性失然後貴仁,過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足而道德遷,禮樂余則純樸散,是非形則百姓呟,珠玉尊則天下爭。凡四者,衰世之道也,末世之用也。」又曰:「古者民童蒙,不知東西,貌不羨情,言不溢行,其衣致暖而無文,其兵戈銖而無刃,其歌樂而不轉,其哭哀而無聲。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無所施其美,亦不求得,親戚不相毀譽,朋友不相怨德。及禮義之生,貨財之貴,而詐偽萌興,非譽相紛,怨德並行。於是乃有曾參孝己之美,生盜蹠莊躋之邪。故有大路龍旗羽蓋垂纓結駟連騎,則必有穿窬折揵抽箕逾備之奸;有詭文繁繡弱裼羅紈,則必有菅蹻踦短裼不完。故高下之相傾也,短修之相形也,明矣。」其言固亦有倒果為因之失,然其意以社會之罪惡,起於不平等;又謂至治之世,無所施其美,亦不求得,則名言也。 性論之矛盾 淮南子之書,成於眾手,故其所持之性善說,雖如前述,而間有自相矛盾者。曰:「身正性善,發憤而為仁,憑而為義,性命可說,不待學問而合於道者,堯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教以道者,丹朱商均也。曼頰皓齒,形誇骨徠,不待脂粉茅澤而可性說者,西施陽文也。啳哆,蒢蘧戚施,雖粉白黛黑,不能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堯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惡不及嫫母,是教訓之所諭。」然則人類特殊之性,有偏於美惡兩極而不可變,如美醜焉者,常人列於其間,則待教而為善,是即孔子所謂性相近,惟上知與下愚不移者也。淮南子又常列舉堯、舜、禹、文王、皋陶、啟、契、史皇、羿九人之特性而論之曰:「是九賢者,千歲而一出,猶繼踵而生,今無五聖之天奉,四俊之才難,而欲棄學循性,是猶釋船而欲碾水也。」然則常人又不可以循性,亦與其本義相違者也。 結論 淮南子之特長,在調和儒、道兩家,而其學說,則大抵承前人所見而闡述之而已。其主持性善說,而不求其與性對待之欲之所自出,亦無以異於孟子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