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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根本意見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不會在任何時間,任何空間,都有革命局勢。最荒謬的是把反動的局勢,說成革命局勢:即把統治階級戰勝後,開始走向穩定,說成是走向崩潰,把中間階級離開革命階級而徘徊動搖,說成開始離開統治階級而徘徊動搖,把革命階級打敗後的憤悶情緒,說成革命情緒之高漲。我們必須駁斥「人民愈窮愈革命」的胡說。「壓力愈大反動力也愈大」這一物理現象,雖然也可以應用於社會,而必以被壓迫者有足夠奮起的動力為條件。

  (二)無產階級的群眾,不會在任何時間都傾向革命,尤其是大鬥爭遭到嚴重的失敗之後,或社會經濟大恐慌之時。

  (三)無產階級沒有適合於其社會條件的充分數量,沒有經濟的政治的組織,和別的居民沒有甚麼大的不同。特別是十餘年來蘇俄官僚統治的經驗,中日戰爭及此次帝國主義大戰的經驗,使我們不能把現時各國無產階級力量估計過高,使我們不能輕率宣佈「資本主義已到末日」,沒有震動全世界的力量之干涉,此次大戰自然不是資本帝國主義之終結,而是它發展到第二階段之開始,即是由多數帝國主義的國家,兼併成簡單的兩個對壘的帝國主義的集團之開始。

  (四)應該嚴格區別小資產階級「集中」、「統一」的武斷性,和無產階級「集中」、「統一」的自然性之間的不同。

  (五)應該嚴格區別急進而虛矯的小資產階級分子和堅決而坦率的無產階級分子之間的不同。

  (六)現在並不是最後鬥爭時代,不但在落後國家,即在歐美先進國家,如果有人武斷說: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已經沒有一點進步作用,已經完全走到反動的營壘,這只是種下了將來資產階級表現進步作用時向之倉惶投降的後果。

  (七)應該毫無成見的領悟蘇俄廿餘年來的教訓,科學的而非宗教的重新估計布爾雪維克的理論及其領袖之價值,不能一切歸罪於史大林,例如無產階級政權之下民主制的問題。

  (八)民主主義是自從人類發生政治組織,以至政治消滅之間,各時代(希臘、羅馬,近代以至將來)多數階級的人民,反抗少數特權之旗幟。「無產階級民主」不是一個空洞名詞,其具體內容也和資產階級民主同樣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罷工之自由。特別重要的是反對黨派之自由,沒有這些,議會或蘇維埃同樣一文不值。

  (九)政治上民主主義和經濟上的社會主義,是相成而非相反的東西。民主主義並非和資本主義及資產階級是不可分離的。無產政黨若因反對資產階級及資本主義,遂並民主主義而亦反對之,即令各國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出現了,而沒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現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權,殘暴、貪污、虛偽、欺騙、腐化、墮落,決不能創造甚麼社會主義,所謂「無產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即黨的獨裁,結果也只能是領袖獨裁。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

  (十)此次國際大戰,自然是兩帝國主義的集團互爭全世界霸權的戰爭。所謂「為民主自由而戰」自然是一種外衣;然不能因此便否認英、美民主國尚有若干民主自由之存在。在那裡,在野黨,工會,罷工之存在,是現貨而非支票,除了納粹第五縱隊的爪牙,是不能用任何詭辯來否認的。我們更未曾聽到美國用納粹對待猶太人的辦法來對待孤立派。希特勒的納粹黨徒,則企圖以其統治德國的野蠻黑暗的辦法統治全世界,即是以比中世紀宗教法庭更野蠻黑暗的辦法統治全世界,使全世界只許有它的一個主義,一個党,一個領袖,不容任何異己之存在,並不容被它征服的國家中土著納粹及各種各色的土著法西斯之存在。希特勒黨徒之勝利,將使全人類窒息,將使全人類由有思想腦神經有自由意志的人,變為無思想腦神經無自由意志的牛馬器械;所以全世界各國中(德國也當然在內)有良心的進步分子,在此次大戰一開始以及現在與將來,都應該以「消滅希特勒的納粹黨徒」為各民族共同進攻之總目標,其他一切鬥爭,只有對於這一總目標有正的作用而非負的作用,才有進步意義。因為希特勒的納粹一勝利,甚麼社會主義,甚麼民主主義,甚麼民族解放,一切都無從談起。

  (十一)在此次帝國主義大戰中,對民主國方面採取失敗主義,採取以國內的革命戰爭代替國際的帝國主義戰爭的方略,無論口裡說得如何「左」,事實上只有幫助納粹勝利,例如英國人自己的帝國主義政府,若被革命推翻,其時的英國海陸空軍勢必分裂削弱,革命的新政權,又決不能在短時期內生長成強大力量,來抵抗納粹軍隊侵入英倫(若說「自己的帝國主義政府之失敗,無疑是較少禍害的」,那麼現在被納粹征服的捷克人、法國人真是幸運!),忽略了時間問題,真理會變成荒謬。人們有理由認為中日戰爭已因帝國主義大戰而變質,然不能因此便主張在中國採取失敗主義。重慶政府之毀滅,在今天,除了幫助德、意、日加速勝利外,不能有別的幻想。我們也以同樣理由,不主張在蘇聯採取失敗主義,雖然沒有事實使我們相信在人類自由之命運上史大林黨徒好過希特勒黨徒。

  (十二)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革命之基礎準備,即群眾結合,在有若干民主成分的政權之下,比在納粹極權統治之下,更為艱難;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納粹勝利比其失敗於德國革命運動更為有利。納粹霸權在歐洲能支持好久,無人能夠為它算命,如果拿納粹勝利後必然崩潰,來做幫它勝利的口實,這樣大的犧牲,這樣滑稽的戰略,和以前在德國國內政變時,史大林宣佈「讓希特勒上臺」、「他上臺不久,就要失敗」等說法,沒有兩樣。並且現在的歐洲,也和中國的戰國時代及歐洲近代初期一樣,在經濟發展上要求統一,因為沒有革命的統一,納粹黨反動的統一,也有客觀條件使其能夠實現之可能。不過這種反動的統一,在經濟上不能夠動搖資本制度對於生產力之束縛(私有財產制〔度〕),像歐洲王權時期動搖封建制度對於生產力發展之束縛(農奴與行會),那樣的進步作用。在政治上毀滅民主制,回復到中世紀的黑暗,即使不很長久,也是人類可怕的災難和不可計算的損失。

  (十三)戰爭與革命,只有在趨向進步的國家,是生產力發達的結果,又轉而造成生產力發展的原因;若在衰退的國家,則反而使生產力更加削弱,使國民品格更加墮落——誇誕、貪污、奢侈、苟且,使政治更加黑暗——軍事獨裁化。

  (十四)國際戰爭,只有在兩方武器和軍事技術相等的國家,才能把人數、民氣和作戰精神,看做決定勝負的因素;即在國內戰爭,十九世紀新武器之發明,使恩格斯不得不重新估計巷戰之價值;二十世紀新武器新戰術之發明,將不得不更加減少民眾暴動與巷戰之可能性,如果統治營壘內部不崩裂。

  (十五)帝國主義以殖民地半殖民地為存在條件,猶之資本主義制度以私有財產為存在條件。我們不能幻想資本統治不崩潰可以取消私有財產,同時也不能幻想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獨立戰爭,不和帝國主義國家(宗主國及宗主國的敵對國家)中的社會革命結合起來,會得到勝利。在今天——英美和德國兩大帝國主義互爭全世界奴隸統治權的今天,孤立的民族戰爭,無論由何階級領導,不是完全失敗,便是更換主人,或者還是更換一個更兇惡的主人,即使更換一個較開明的奴役主人,較有利於自己的政治經濟之發展,而根本不能改變原來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奴役地位。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未署名。《陳獨秀最後論文和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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