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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際形勢觀察中國抗戰前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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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三月五日) 一切幻想碰到實際,便如霜雪見了太陽。戰爭,尤其是對帝國主義的戰爭,是一件最實際最嚴肅的事,如果把它寄託在幻想上面,這是多麼危險呀! 自對日抗戰以來,我們全國上下,拿各種各樣幻想的宣傳,特別對於國際的幻想,代替了實際的努力。這不獨減少了實際戰鬥力,而且撒下了幻想落空時使一般人失望消沉的種子。所謂蘇俄出兵,英、日戰爭,英、美艦隊聯合,國聯制裁,《九國公約》制裁等等幻想,事實上已經隨著第一期戰爭失敗,而杳無蹤影的過去了。倘吾人若不平心靜氣毫無成見的洞察國際形勢,難免不從舊幻想的根蒂上,再生長出新的幻想來,以造成第二期作戰之不幸,這是我們萬萬不容忽視的事。 在避免戰爭的條件下,維護大英帝國在全世界各處的利益,這是英國的國策;在避免戰爭的條件下,盡可能的聯合任何國家尤其是英國,以防禦德國復仇,這是法國的國策;自己極力避免陷入戰爭的漩渦,而利用他人的戰爭銷售軍火,這是美國的國策;不恤犧牲各國的革命,不恤忍受不名譽的和平,以謀一個國家建設社會主義的國家之安全,這是蘇聯的國策;統一日耳曼民族,對法復仇,以收復德、奧在上次大戰中的失地,這是德國的國策;向北非、中歐、近東發展,以成為地中海的主人,這是意大利的國策;吞滅中國及南洋,獨霸遠東,這是日本的國策。 以上便是目前國際形勢之骨幹。 在這樣各國各自利害不同的現狀之下,簡單化的兩個對立的戰爭的集團,自然不易形成,雖然他們都在各自尋找與國;這便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時決不會到來的最大原因,各國預想的軍備尚未完成,還是其次又其次的原因。他們之間都相互知道彼此的軍備同樣不充分,只要兩個對立的集團形成,是不妨一戰的。在此環境中,中國對日抗戰,除了向各〔個〕別國家購得軍火外,不能有別的幻想,不能幻想國際有某一集團,或某一國家和我們共同對日作戰。 人們所謂德、意、日侵略陣線,或法西斯特陣線,乃是似是而非的說法。因為德、意、日侵略陣線這一個名詞,在外延上不合邏輯。德、意、日固然是侵略的國家,如果說英、法、美不是侵略的國家,便等於說他們不是帝國主義者;德、意、日三國有了《反共協定》,雖然是一個國際政治集團,而還未成為決定對於另一集團的軍事同盟,特別是意大利之眼光四射,動搖不定,最近她因為奧國問題和德國暗鬥,開始了和英國的談判。德國雖然承認了「滿洲國」,這並非等於宣佈今後對於中日戰爭取消中立。軍閥政治的日本還不是法西斯特國家,這乃鐵一般的事實。前年法西斯特派政變失敗後,受到廣田內閣嚴重的打擊,眼前以政友會和民政黨為主力的議會,正在金融托拉斯資助之下,進行反法西斯的鬥爭。右派各團體,還在向政府要求釋放二月十七日防共護國團包圍政、民兩黨總部之法西斯特派領袖;世界上有這樣的法西斯特國家嗎?哪一個法西斯特掌握政權的國家能容許別的政黨盤踞議會,公開的進行反法西斯特鬥爭呢?哪一個法西斯特掌握政權的國家,法西斯黨會因侵犯別黨總部而被捕,而向他們自己的政府要求釋放他們自己的領袖呢?如果以為凡是有了法西斯特運動的國家,便是法西斯特國家,那麼全世界能找得幾個非法西斯特國家呢?在法國法西斯特的運動和力量都強大過日本,難道法國也是法西斯特國家嗎!所以德、意、日法西斯特陣線這一說法,也不能成立。 至英、法、美、蘇民主陣線,或和平陣線,更是子虛烏有之談。蘇聯的政制,是獨裁而非民主,她和英國始終是貌合神離,英國始終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表示對蘇俄與德、意的鬥爭兩面都不參加;英、法、美雖然同是民主國家,而美國固守著孤立政策以免陷入歐洲的紛糾漩渦,更談不上和歐洲任何國家的聯合陣線。和平嗎?在帝國主義制度未傾覆以前,和平是不可想像的事,尤其是克裡姆〔林〕宮的人們,應該懂得這個,因為他們現在還自稱為列寧的門徒。不錯,英、法、美、蘇是一致避免戰爭希望和平的;然而他們所希望的和平,是跟在侵略者的後面承認侵略者侵略弱小民族的既成事實,以避免戰爭,這是對於侵略者的和平,她們對於國內人民的反對派(如蘇聯)或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如英、法)卻是不很和平的。自九一八以來,我們已經飽受她們這種和平政策的苦教訓了;現在中日關係,我們若企圖避免戰爭,而希望和平,我們能得到什麼呢?所能得到的只有屈膝後暫時的和平而已!希特勒說:「如果某些強國不援助日本的對方,遠東的和平當已成立了。」如此則和平便是侵略者勝利,被侵略者屈服之另一說法。在呼籲和平避免戰爭的各國,或者將來也會認為這是合理的解決,它們或者更會進一步壓迫中國,犧牲中國,跟在日本後面承認既成的事實,以維持他們之間的和平。如此則中國便在全世界一片和平聲中斷送了!嗚呼!和平!和平!天下許多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國聯派所號召的集體安全制度,在倫敦政府心目中的飛鴻,與其說是英、法、美、蘇的什麼陣線,不如說是英、法、德、意四強協定。這樣模糊不定的集體安全制度,經過阿比西尼亞和西班牙事變,又以「不決戰不妥協」的態度處之,所謂集體安全制度遂至擱淺。於是包爾溫不得不繼霍爾而下臺,繼霍爾的艾登仍舊繼續「不決戰不妥協」的政策。張伯倫內閣依然走頭〔投〕無路,直到最近中日戰爭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日見英國在遠東的特權與利益朝不保夕,迫得張伯倫不得不于決戰或妥協二途選擇一個:依避免戰爭的國策,張伯倫只有選擇後者,於是艾登不得不辭職,集體安全制度遂由張伯倫宣告破產。所謂民主陣線,和平陣線,更是由海市蜃樓而幻滅了。照現時國際緊張的局面,「不決戰不妥協」的政策,本來是最無出路的如意算盤,依英國帝國主義的立場,霍爾及張伯倫的政策,比包爾溫及艾登自較為合理,所以張伯倫一宣稱「國聯不能為任何國家保持集體安全,吾人不應再作國聯仍能保護弱小國家抵抗侵略之想」,和平夢想家所召集的國際反侵略大會,昨日還轟動倫敦,今日便如泥牛入海,蹤影全無了!這班夢想家,受過一九一四年的大教訓還不夠,現在又受到一個小教訓,如果還不覺悟,將終於是一個教不醒的蠢材!艾登辭職的消息初傳到中國時,我們的夢想家,還認為張伯倫的外交轉變政策不會為內閣及國會所通過,會因此引起政潮;不料事實上,反對派工党在國會提出的譴責政府案,已為張伯倫的長篇激昂演說所駁倒,結果下院卒以三三〇票對一六八票而否決了。這是因為張伯倫在演說中所提出的「汝究欲汝祖國捲入戰爭漩渦內乎」一問題,不獨阿特裡、格林伍德、艾登等只能回答一個「否」字,即在我們的夢想家所謂「要求和平,反對戰爭,熱烈反對侵略運動的英國勞苦人民」,也只能回答一個「否」字;因為他們要求和平反對戰爭,是與張伯倫同調的;剩下的所謂「熱烈反侵略運動」只是一句空話而已。除了戰爭,空話是不能損傷侵略者毫髮的。英國的勞工運動,本來是在和平空氣中生長起來的,又加以第三國際近幾年來和平主義的強調宣傳,更是為張伯倫現行的政策鋪平了道路。 張伯倫的現行政策,不但要拿和德、意妥協來避免歐洲戰爭,並且還會和日本妥協來停止遠東戰爭。張伯倫這一政策是應該受人譴責的,然而克裡姆〔林〕宮的人們卻不配譴責他。張伯倫雖然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物,而卻是一個實際政治家,至少不象〔像〕克裡姆〔林〕宮的蠢材,會幻想呼籲和平反對戰爭能夠制止戰爭,會幻想喊喊反侵略口號,開開反侵略大會,宣傳宣傳,就能夠不動干戈嚇退德、意、日本。希特勒說:「日本的勝利是比布爾什維克勝利的危險要少些。」希特勒可以這樣說,英、法、美也還可以這樣說,蘇聯也可以拿這一理由來呼籲和平避免對日戰爭嗎?照英、法、美、蘇所力行的維持和平避免戰爭的政策,只有讓德、意、日本日益坐大,會造成全世界一個更黑暗時期!在這一點,中國放棄和平,對日抗戰,不但有民族的意義,而且有世界的意義;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革命的國家,如果它專門計較自國的利害,在要求和平反對戰爭口號掩護之下,眼見中國失敗而袖手旁觀,這便是革命之背叛者! 英意、英德的談判,如果在犧牲弱小的條件之下順利的成功,英、法、德、意聯合干涉遠東停戰局面,便會到來。我們萬萬不可因這一局面又引起新的幻想,認為他們會武裝制裁日本,這不獨非德、意所願,亦非英、法所願;它們干涉的壓力,三分用在日本,七分還用在中國,使中國向日本屈服,日本向歐洲讓步,以阻止日本勢力一直南下,完全獨佔了中國,完全掃蕩了英國在中國南方的特權與利益。 如果我們不願被迫而接受屈服甚至亡國的條件,只有努力支持長期抗戰之一途,也只有我們有力量能夠支持抗戰,不再敗退,才能夠多少轉變張伯倫的政策。此時中日兩方面都發出了長期戰爭的呼聲,其實日本財政雖然比我們優裕,也支持不了二年以上的戰爭。她的赤字公債,戰前已超過一百萬萬元,二年戰爭又需用一百萬萬,如果不能從中國攫取大量金錢,到了明年夏秋間,甚至明年春天,日元一先令二便士的匯兌率便難以維持了。財政一露破綻,無論日本軍閥如何橫蠻,也不能不認真考慮戰爭應否繼續的問題。所以她們已經事先準備拿集會出版之自由向國民讓步,來建立國民總動員的計劃,以應付杉山所謂「較目前形勢更劣之局面」。我們中國怎樣呢? 我們的財政,我們的國民經濟,自然更脆弱於日本。我們不能寄託幻想於國際,我們只有依靠自己,我們更應該拿改良政治向國民讓步,來動員全國的財力和人力,再困苦撐持一年以上的戰爭,以期待敵人的財政先我而崩潰。尤其要建立對各級政府的人民監督制度,才能夠肅清貪官污吏、土豪劣紳、苛捐苛稅,以掃蕩這些破壞國民經濟基礎(農業、手工業、商業)的最大因素。國民經濟之崩潰,對於戰爭的影響,比吃敗戰更加是致命傷。並且改良政治的實惠,如果真能廣及於人民,風聲所播,還能以挽回敵人佔領地已失將失之人心,使之內向,使之自動的拒絕日貨日鈔,以加速敵人財政之崩潰。這不都是目前迫不容緩的事嗎? 在懷疑民主政治的人們,或者會反駁我這一提議也是幻想;那麼,外來的力量既不可靠,求之於自己的政治改良又是幻想,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呢?如果不能拿改良政治來動員財力人力,和安定國民經濟,不獨戰無可戰,即忍痛言和,而戰後經濟上的政治上的百孔千瘡,又用什麼方法來補救呢?樂觀誇大自慰的宣傳,經不得事實的打擊;「人民愈窮苦愈革命」更是道地的胡說! 署名:陳獨秀 《政論》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1938年3月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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