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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與武力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反對「革命要有武力」,這種人不是糊塗蛋便是反革命者。任何國家任何性質的革命,都非有武力不成;因為被革命的統治階級都有強大的武力,革命的被統治階級如果沒有武力,當然不會成功。

  尤其是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民眾的勢力還未充分組織起來,需要軍事行動更多一點;並且很難從軍閥的武力時代馬上跳到民眾的武力時代,中間會要經過武力與民眾合作時代。這不是偶然的事,也不是那個願意這樣辦,這是因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統治階級高壓政策特別嚴重,革命的民眾不容易得著武裝;在另一方面,殖民地尤其是半殖民地,民眾的革命運動潮流高漲到相當程度,國中軍事領袖當中,有些和當時的統治階級利害不一致的部分,在民眾革命運動的高潮中,便會走向民眾方面,與民眾合作。現在的中國就是這樣。具體說起來,南方的北伐軍和北方的國民軍,都確已走上了武力與民眾合作的道路。

  可是在現時武力與民眾合作之中途,我們還未可過於樂觀,而忽視了可能的危險。危險是什麼呢?就是現時所有與民眾合作的武力,都能夠合作到底,並且還能夠進一步變成民眾的武力;或者是合作不能到底,有些仍舊要站到反民眾利益的階級(軍閥、買辦、地主、士紳)那邊去。

  要免除這個危險,民眾和革命旗幟下的軍人,兩方面都要注意。

  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事實,民眾運動發展之速度,遠不及軍事的發展;這種狀況若繼續下去,很容易使軍事勢力右傾,甚至於離開民眾,形成新的軍事獨裁政治,這是民眾方面所應深刻注意的事!

  在軍人方面,單是口頭上說自己是革命的,即或志願上自己的確是要革命,這樣都還是不夠,真正革命的軍人,必須有兩個條件:(一)須懂得在中國的政治經濟狀況中,革命的軍人和反革命的軍人在實質上究竟是怎樣的不同?(二)須能夠服從民眾的和黨的制裁。

  中國的政治經濟現狀是怎樣呢?一方是被剝削壓迫階級的民眾——工人、農民、商人等要求民主政治;一方是剝削壓迫階級的帝國主義者、軍閥、買辦、地主、士紳等,要維持封建的軍事獨裁政治;代表後一階級利益的軍事勢力當然是反革命派,革命的軍人應該站在前一階級利益上面。帝國主義者利用軍閥、買辦掌著中國城市政權,做他們剝削壓迫中國民眾的工具,複利用買辦勾結鄉村的士紳、地主掠奪中國的礦山,吸收中國的賤價原料;軍閥利用買辦(商會領袖及銀行家)在城市剝削工人、商人,利用地主、士紳在鄉村剝削農民,以供給他們的軍餉;因此,可以說軍閥、買辦、地主、士紳,同樣是帝國主義者剝削壓迫中國民眾的三個工具。革命旗幟下的軍人,若只知道反對帝國主義與軍閥,在實際行動上,不能力助工人、商人反抗大商買辦之剝削與壟斷,不能力助農民反抗地主、士紳之剝削與鄉村政權,則不但依然做了帝國主義的工具,而且保護了軍閥勢力在城市和鄉村的基礎,這樣如何算得是革命的軍人?這樣如何算得是武力與民眾合作?

  每個有兵權在手裡的人,若不能夠受民眾的或黨的任何制裁,都有變成軍閥和形成軍事獨裁政治之可能,此吳稚暉先生所以有「有軍必閥」之歎。我們或者可以承認現時方與民眾合作的軍事勢力,即不幸也形成軍事獨裁的局面,他們的軍事獨裁比北洋軍閥的軍事獨裁總要開明一點。可是這種較開明的軍事獨裁,至多只能造成統一的中國,決不能造成民主的中國。並且在任何軍事獨裁的局面之下,都有培養貪官污吏之必然性;這是因為軍事獨裁局面之軍事首領,不受民眾或黨的任何制裁,擁有無上威權,因此以「反對派」三字杜絕一切聞過之路,於是左右一班宵小與夫鄉黨故舊得乘機以小人之愛捧此軍事首領,只需蒙蔽此首領一人之耳目,便不妨放膽的貪贓枉法,無所忌憚,非至激成眾怒危害此首領不止。在這樣貪官污吏橫行無忌和民怨沸騰的局面之下,還說得上什麼民主,什麼革命!?然而不受民眾的或黨的制裁之軍事獨裁,其結果必至如此,這是無可避免的公例!

  我們還記得辛亥革命時,有「軍人出頭」的呼聲,並且把軍字寫作「 」,許多官廳公文中都是如此,其結果怎樣呢?我們又記得國民黨在廣東驅逐陸榮廷、莫榮新的勢力後,洪兆麟在陳炯明宴孫中山、唐紹儀、伍廷芳席上,乘醉伏在桌旁東倒西歪的說:「廣東是老子打來的!廣東是老子打來的!」其結果又是怎樣呢?現在我們雖然未曾聽見「湖南是老子打來的,湖北是老子打來的,江西是老子打來的」,這等怪話,卻有了「軍人革命論」這樣的不祥之聲!並且有些青年軍人時常拿武力萬能的觀念,干涉一切社會事件,雖然是善意的。這樣不祥之聲,這種武力萬能的觀念,都足以促成軍事獨裁的局面之開展。

  真正有覺悟的革命軍人,如果想想軍事獨裁對於民主革命的危險,如果願意考查已否因此使革命根據地貪官污吏化,便應該放棄軍事獨裁的野心,誠意的與民眾合作,尊重民眾的意見而受其制裁;至少也要受黨的制裁,以免流為個人的軍事獨裁。每個革命党的軍人,都不可單看自己是一個軍人,必須看自己是一個有武裝的黨人,雖統率十萬大軍的總司令也應該如此。每個革命党的軍人,都應該尊重黨的威權在軍隊的威權之上。如果主張「以党治國」,便不應該主張「以軍治黨」;因為以軍治黨,則以党治國便毫無意義,不如直接老實主張「以軍治國」了。我們反對以軍治黨,並不是說軍人黨員不能過問党事,也不是說軍人黨員不能同時主持黨事,乃是說每個軍人黨員乃至軍事首領,都應尊重黨的集體意見,服從黨的集體制裁,如果挾軍事勢力,使黨的集體意見以軍事首領的意見為從違,使黨的一切決定都要仰軍事首領的鼻息,使黨眾的意見不敢和軍事首領的意見不同,使軍事首領即党之化身,使黨內黨外群眾都只知有軍事首領而不知有黨,則這樣的一個黨,便等於聾子的耳朵,瞎子的眼鏡〔睛〕,則所謂黨的威權,黨的決定,黨的制裁,黨的命令,都由「強姦黨意」而來,等於無物。這樣沒有黨的制裁之軍事勢力,要想免於軍事獨裁的危險,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的結論是:革命是不能沒有武力的;可是革命的武力至少必須與民眾合作,必須受民眾的和黨的制裁,才能夠免除形成軍事獨裁走到反民眾利益那邊去的危險。

  署名:獨秀

  《嚮導》週報第一七九期

   1926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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