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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運動是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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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〇年四月一日) 「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在我們社會裡很流行;究竟新文化底內容是些什麼,倘然不明白他的內容,會不會有因誤解及缺點而發生流弊的危險,這都是我們贊成新文化運動的人應該注意的事呵! 要問「新文化運動」是什麼,先要問「新文化」是什麼;要問「新文化」是什麼,先要問「文化」是什麼。 文化是對軍事、政治(是指實際政治而言,至於政治哲學仍應該歸到文化)、產業而言,新文化是對舊文化而言。文化底內容,是包含著科學、宗教、道德、美術、文學、音樂這幾樣;新文化運動,是覺得舊的文化還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 科學有廣狹二義:狹義的是指自然科學而言,廣義是指社會科學而言。社會科學是拿研究自然科學的方法,用在一切社會人事的學問上,像社會學、倫理學、歷史學、法律學、經濟學等,凡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說明的都算是科學;這乃是科學最大的效用。我們中國人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有科學的威權;向來不認識自然科學以外的學問,也要受科學的洗禮;向來不認識西洋除自然科學外沒有別種應該輸入我們東洋的文化;向來不認識中國底學問有應受科學洗禮的必要。我們要改去從前的錯誤,不但應該提倡自然科學,並且研究、說明一切學問(國故也包含在內),都應該嚴守科學方法,才免得昏天黑地烏煙瘴氣的妄想、胡說。現在新文化運動聲中,有兩種不祥的聲音:一是科學無用了,我們應該注重哲學;一是西洋人現在也傾向東方文化了。各國政治家、資本家固然利用科學做了許多罪惡,但這不是科學本身底罪惡;科學無用,這句話不知從何說起?我們的物質生活上需要科學,自不待言;就是精神生活離開科學也很危險。哲學雖不是抄集各種科學結果所能成的東西,但是不用科學的方法下手研究、說明的哲學,不知道是什麼一種怪物!杜威博士在北京現在演講底《現代的三個哲學家》:一個是美國詹姆士,一個是法國柏格森,一個是英國羅素,都是代表現代思想的哲學家,前兩個是把哲學建設在心理學上面,後一個是把哲學建設在數學上面,沒有一個不採用科學方法的。用思想的時候,守科學方法才是思想,不守科學方法便是詩人底想像或愚人底妄想,想像、妄想和思想大不相同。哲學是關於思想的學問,離開科學談哲學,所以現在有一班青年,把周、秦諸子,儒、佛、耶、回,康德、黑格爾橫拉在一起說一陣昏話,便自命為哲學大家,這不是怪物是什麼?西洋文化我們固然不能滿意,但是東方文化我們更是領教了,他的效果人人都是知道的,我們但有一毫一忽羞噁心,也不至以此自誇。西洋人也許有幾位別致的古董先生懷著好奇心要傾向他;也許有些圓通的人拿這話來應酬東方的土政客,以為他們只聽得懂這些話;也許有些人故意這樣說來迎合一般朽人底心理;但是主張新文化運動底青年,萬萬不可為此囈語所誤。「科學無用了」,「西洋人傾向東方文化了」,這兩個妄想倘然合在一處,是新文化運動一個很大的危機。 宗教在舊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他。人類底行為動作,完全是因為外部的刺激,內部發生反應。有時外部雖有刺激,內部究竟反應不反應,反應取什麼方法,知識固然可以居間指導,真正反應進行底司令,最大的部分還是本能上的感情衝動。利導本能上的感情衝動,叫他濃厚、摯真、高尚,知識上的理性,德義都不及美術、音樂、宗教底力量大。知識和本能倘不相並發達,不能算人間性完全發達。所以詹姆士不反對宗教,凡是在社會上有實際需要的實際主義者都不應反對。因為社會上若還需要宗教,我們反對是無益的,只有提倡較好的宗教來供給這需要,來代替那較不好的宗教,才真是一件有益的事。羅素也不反對宗教,他預言將來須有一新宗教。我以為新宗教沒有堅固的起信基礎,除去舊宗教底傳說的附會的非科學的迷信,就算是新宗教。有人嫌宗教是他力;請問擴充我們知識底學說,利導我們情感底美術、音樂,那一樣免了他力?又有人以為宗教只有相對價值,沒有絕對的價值,請問世界上什麼東西有絕對價值?現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既不注意美術、音樂,又要反對宗教,不知道要把人類生活弄成一種什麼機械的狀況,這是完全不曾瞭解我們生活活動的本源,這是一樁大錯,我就是首先認錯的一個人。 我們不滿意于舊道德,是因為孝弟底範圍太狹了。說什麼愛有等差,施及親始,未免太猾頭了。就是達到他們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的理想世界,那時社會的紛爭恐怕更加利害;所以現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弟〔悌〕擴充到全社會的友愛。現在有一班青年卻誤解了這個意思,他並沒有將愛情擴充到社會上,他卻打著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幟,拋棄了他的慈愛的、可憐的老母;這種人豈不是誤解了新文化運動的意思?因為新文化運動是主張教人把愛情擴充,不主張教人把愛情縮小。 通俗易解是新文學底一種要素,不是全體要素。現在歡迎白話文的人,大半隻因為他通俗易解;主張白話文的人,也有許多隻注意通俗易解。文學、美術、音樂,都是人類最高心情底表現,白話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為止境,不注意文學的價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說是新文學,這也是新文化運動中一件容易誤解的事。 歐美各國學校裡、社會裡、家庭裡,充滿了美術和音樂底趣味自不待言;就是日本社會及個人的音樂、美術及各種運動、娛樂,也不像我們中國人底生活這樣乾燥無味。有人反對婦女進廟燒香,青年人逛新世界,我卻不以為然;因為他們去燒香去逛新世界,總比打麻雀好。吳稚暉先生說:「中國有三大勢力,一是孔夫子,一是關老爺,一是麻先生。」我以為麻先生底勢力比孔、關兩位還大,不但信仰他的人比信仰孔、關的人多,而且是真心信仰,不像信仰孔、關還多半是裝飾門面。平時長、幼、尊、卑、男、女底界限很嚴,只有麻先生底力量可以叫他們鬼混做一團。他們如此信仰這位麻先生雖然是邪氣,我也不反對;因為他們去打麻雀,還比吸鴉片煙好一點。鴉片煙、麻雀牌何以有這般力量叫我們墮落到現時的地步?這不是偶然的事,不是一個簡單的容易解決的問題,不是空言勸止人不要吸煙、打牌可以有效的。那吸煙、打牌的人,也有他們的一面理由:因為我們中國人社會及家庭的音樂、美術及各種運動娛樂一樣沒有,若不去吸煙打牌,資本家豈不要閑死,勞動者豈不要悶死?所以有人反對鄭曼陀底時女畫,我以為可以不必;有人反對新年裡店家打十番鑼鼓,我以為可以不必;有人反對大舞臺、天蟾舞臺底皮簧戲曲,我以為也可以不必。表現人類最高心情底美術、音樂,到了鄭曼陀底時女畫、十番鑼鼓、皮簧戲曲這步田地,我們固然應該為西洋人也要來傾向的東方文化一哭;但是倘若並這幾樣也沒有,我們民族的文化裡連美術、音樂底種子都絕了,豈不更加可悲!所以蔡孑民先生曾說道:「新文化運動莫忘了美育」。前幾天我的朋友張申甫給我的一封信裡也說道:「宗教本是發宣人類的不可說的最高的情感(羅素謂之『精神』Spirit)的,將來恐怕非有一種新宗教不可。但美術也是發宣人類最高的情感的(羅丹說:『美是人所有的最好的東西之表示,美術就是尋求這個美的。』就是這個意思)。而且宗教是偏於本能的,美術是偏於知識的,所以美術可以代宗教,而合于近代的心理。現在中國沒有美術真不得了,這才真是最致命的傷。社會沒有美術,所以社會是乾枯的;種種東西都沒有美術的趣味所以種種東西都是乾枯的;又何從引起人的最高情感?中國這個地方若缺知識,還可以向西方去借;但若缺美術,那便非由這個地方的人自己創造不可。」 關於各種新文化運動中底誤解及缺點,上面已略略說過;另外還有應該注意的三件事: 一、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團體的活動。美公使說中國人沒有組織力,我以為缺乏公共心才沒有組織力。忌妒獨佔的私欲心,人類都差不多,西洋人不比中國人特別好些;但是因為他們有維持團體的公共心牽制,所以才有點組織能力,不像中國人這樣渙散。中國人最缺乏公共心,純然是私欲心用事,所以遍政界、商界、工界、學界,沒有十人以上不衝突、三五年不渙散的團體。最近學生運動裡也發生了無數的內訌,和南北各派政爭遙遙相映。新文化運動倘然不能發揮公共心,不能組織團體的活動,不能造成新集合力,終久是一場失敗,或是效力極小。中國人所以缺乏公共心,全是因為家族主義太發達的緣故。有人說是個人主義妨礙了公共心,這卻不對。半聾半瞎的八十衰翁,還要拼著老命做官發財,買田置地,簡直是替兒孫做牛馬,個人主義決不是這樣。那賣國貪贓的民賊,也不盡為自己的享樂,有許多竟是省吃儉用的守財奴。所以我以為戕賊中國人公共心的不是個人主義,中國人底個人權利和社會公益,都做了家庭底犧牲品。「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這兩句話描寫中國人家庭主義獨盛沒有絲毫公共心,真算十足了。 二、新文化運動要注重創造的精神。創造就是進化,世界上不斷的進化只是不斷的創造,離開創造便沒有進化了。我們不但對於舊文化不滿足,對於新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但對於東方文化不滿足,對於西洋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滿足才有創造的餘地。我們盡可前無古人,卻不可後無來者;我們固然希望我們勝過我們的父親,我們更希望我們不如我們的兒子。 三、新文化運動要影響到別的運動上面。新文化運動影響到軍事上,最好能令戰爭止住,其次也要叫他做新文化運動底朋友不是敵人。新文化運動影響到產業上,應該令勞動者覺悟他們自己的地位,令資本家要把勞動者當做同類的「人」看待,不要當做機器、牛馬、奴隸看待。新文化運動影響到政治上,是要創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現實政治底羈絆。譬如中國底現實政治,什麼護法,什麼統一,都是一班沒有飯吃的無聊政客在那裡造謠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無關係,不過是各派的政客擁著各派的軍人爭權奪利,好像狗爭骨頭一般罷了。他們的爭奪是狗的運動。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動;我們只應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不應該拋棄我們人的運動去加入他們狗的運動!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七卷第五號 1920年4月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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