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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育之精神


  ——在武昌高等師範學校的演講(一九二〇年七月三十一日)

  我並沒有什麼學問(先生自稱),不過蒙海內同胞推獎,年來奔走四方,喚醒民氣,也不過稍盡一點國民責任而已,實在抱歉得很。

  今日承諸君之請,來此講演,倉促之間,我也沒有充分的準備;但諸君現在是讀書師範學校,為教育界之重要分子,將來出身辦事,主要是教育界上,又如社會上的中堅人物,而教育為國家的命脈所依託,故諸君的責任,實在非輕。我今天演說之題目,也就是新教育之精神。我對於新教育一項,素少研究,而在座諸君,盡是研究教育的,想平日對於教育一項特有心得,以不知教育的人,而對研究教育之人講教育,豈不班門弄斧嗎?

  我所謂新,非絕對除去一切經史詩書考據……之謂,更在知其所以新之之道耳。譬如研究經史,而能知其新之之法則,則昔日讀聖經,考訓詁,講道學,仍然是新。若不然,那怕日日讀ABCD,習數學,習理化,還不能夠算得新,甚至比較舊的,還要差些呢!

  今就以教育一方面講,要怎樣才算得新呢?我們中國的學校教書,是最腐敗的,你看現在各省的學校,有些因經費都被外人撥扣,以致陷於無教育之地步,那是一不消說了!還有一些辦得最熱鬧的,校舍固然好看,是「巍巍峨峨」的洋房,內面學生的教科如何?教員的教授法如何?以後學生的勤奮如何?一切都不管問;只顧外面好看——這是中國人的特性,非獨辦教育的如此,即凡百舉動,亦莫不然。譬如架個茅廁一樣,外面只用白灰粉粉飾,內面是屎是尿,臭不可聞,那都不管了。你看現在的學校,那一個不是如此,都是以空相尚,講究形式。學校的大權,掌在教長及少數教職員的手中,學生的困苦,全然不顧。教職員程度有不好的,學生不能非論,如有違著的,就拿那些誹謗師長、侮辱職員的條例來壓迫學生,把學生當作機械的、被動的。學生只能在書桌子上做自己的功課,於外面社會上的實況,一點都不知道。學校是學校,社會是社會,出了學校,更不能在社會上立足,那還能望他改造社會嗎?似這種學校,不過造出幾個書呆子出來罷了!於國家沒有一點益處,故今日要學新教育有幾個要點。

  1.宜注意社會方面,
  2.當以學生為主體,
  3.打破形式的教育,以實際為主。

  第一,怎樣要注重社會方面呢?因為社會是我們人類組成的,我們人原是社會的成分,假如我們沒有社會,那麼,我們以一人,能夠供給自己的要求嗎?倒可日常的用品,寢室的器具,斷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得到的。又如外界的侵襲——洪水猛獸之類,又不是一人可以防禦得住的,故必定聚而為社會,順我們人類同情協力之自然趨勢。此自古各大學者,所承認的,是以我們人類,是決不可與社會分離人。教育是教養人類,使有經社會生活的能力人,故第一要注意社會方面;譬如教授小學的地理,若開口就把〔講〕巴黎、紐約如何繁榮,如何重要,他知道巴黎、紐約在哪塊兒呢?我的意思以為教地理應先從本講堂講起,然後教本校的校址,以及本城市、本縣、本省,實地考察,庶兒學得有益處。若講到歷史一項,小學的歷史教授只好取消,何故?要曉得小學生,本無學問可講,他的教育宗旨,原是啟導他的智能和開發他的思想。你若對他講什麼唐虞三代,五霸七雄,他的耳未曾聽過,目未曾見過,他知道是什麼?如此教授,不惟更差,適是以惑其思想,亂其腦力,故不如不要為好。又如教授理科,更用不著書本子了,頂好將本地方所產生的動、植、礦物的活標本,實地考察,還得益較多。他如修身、農業、商業、圖畫等科,更好就社會的實在情況研究,使兒童能應用于社會上,得實在的效果。

  第二,怎樣要以學生做主體呢?從來我們中國的學校,都是把校長、教職員做主體,學生反放在客位,當作被動的和機械的。教員在講堂上教授,只知把自己的學問和知識,裝入學生的腦子內去,殊不知學生固有他的知識和學問,不得要拿先生的來裝入進去;如先生的能夠引導他們所能做的,啟發他們所同有的,和學生自動的本能就是了。故現今大教育家杜威博士,他說:「在當時,是先生教學生,若在今日,更是學生教先生了。」實在不錯,怎麼說?在當時先生教學生,只曉得把書本子裝入學生的腦子裡去,那更不消說了。若在今日小學教育,學生正當少年時代,恰如春天的草木一樣,正是萌芽時期,他的腦髓,優圓美滿,思想力、記憶力,一切都比先生強得多。年幼的兒童的心理,還足以先生研究。若在教授時間,有些事情先生想不到的,而學生反而想得到,先生不能說明的,學生反能充分瞭解,並能提出許多疑問事情來,能啟發先生的思想和腦力,這豈不是學生教先生嗎?又如學生在校求學,於校中一切事情,知得明瞭。而現今學校的事情,專靠著校長和少數教職員掌辦,開口就說他們是研究教育有經驗的人,先前他也做過學生過來,辦學校一定是好的。殊不知,天下無百年不變的法則,沒有一定的規矩,即我們中國的孔夫子,和西洋的亞底士多德,在當時,他的學說,是「質諸鬼神而無疑,俟諸百世而不惑」的,然至今日,又「時移事變」,那就不行了。要知教育的事業,是與世界一齊變化的,若說「往日是先生教學生」為正理,今日是學生教先生為不正。專只就古時的理論,而不考察今日的事實,那就不可以了。學校的事情,學生所知的比較多,怎麼說呢?學生在校內求學,所謂親蒞其境了。對於學校的事件,要如何改良?如何配置?如何辦法?何者有□於學校。對於學生有不便利處,更要廢除。何者學校缺乏,對於學生有益,更要興辦,學生一一透底明白。故學校若以學生為主體,遵學生提議辦去,沒有辦得不好的。若靠著幾個教職員,我恐怕辦去,只有退步,那還能夠與時俱進嗎?系看現今的學校,那一個不是以學生做客體,拿他當被動的機械的,學校的事情,學生不唯不能參與,反而動輒拿那些通則規例,來壓迫學生,終日如此,教育又怎能與世界一齊進步呢?又何怪每一個學生,進了一個學校,至畢業後,若是壓得背駝足軟、了無生氣呢?如此學校教育,只能造成一班奴隸性質的國民,只知道服從,那還能夠自動嗎?那還敢望他來出力為國家和改造社會呢?

  第三,何以打破形式的教育,以實質為重呢?我們中國人,是最愛講形式,不顧實際的,我聽聞北京清華學校,建築圖書館,費了三十幾萬,僅僅買了二萬元銀元的書,這又何苦要講這種形式;若要不講形式,多買些書,供眾人的閱覽,豈不好嗎?現今各省的學校,無一不是講究形式,如外面的校舍,學生的制服,都是講形式的,至內面學生的科學,教員的授法,卻一切都不管問,這是什麼緣故?因為我們中國的教育制度,自教育部起,至國民學校,都是講究形式的。當真說起來,要打破形式教育,必先取消教育部人員起,因為他是最好講形式的,取消了他們,然後注重實際的教育,庶幾較易。

  還有最奇怪的,就是一般的農業學校,外面掛了某某農業專門學校的招牌,學生和教員,坐在學校內講農業,外面田間的事情,不獨不能耕種,簡直一點都不知道。這種學校,我倒不曉得辦了有什麼益處?此外,尚有好多的學校,常常逼迫學生進校的時候繳納制服費,學生無論在校內校外,一年四季,都是要穿制服,這又何苦要講這種形式?甚至學生家裡貧寒的,連學膳費錢都沒有,那有錢來繳制服費呢?並且學生在校,讀書就讀書,穿什麼皮鞋,戴什麼制服帽,若是穿便衣便帽,豈不是好麼?再進一層講,若留了些□費,把學生買書,豈不是更好嗎?所以我勸諸君,此後出錢辦事,不必講形式,多注意實效就好了。那麼,學校經費多,就多開辦幾班,學校經費少,就少辦幾班。把學生的科學,認真教,提高學生的自身必須的本能,切莫壓迫他。至外面的校舍,那更可以不問——茅屋亦可以做學校,不必一定要洋房,沒有桌凳,坐在地上亦可以講學,只要認真教授,形式盡可以不管他。

  以上三個意見,更是新教育之精神,我望諸君此後在教育界上辦事,是最要注重的。第一,就是要注重社會方面,教學生,宜就社會上一般的事情,為兒童所時常知道的;或親自看見的;那就自然易於瞭解,沒有「莫名其妙」的弊處了。第二,學校當以學生為本位,教育以啟發兒童的本能,引起兒童的興味,不可壓制他。第三,更宜實事求是,不可虛張形式,講盡外觀。今天時間太倉促,自知沒有十分準備好,有負諸君之雅意,還望諸君原諒,原諒罷!

  署名:陳獨秀
  《教育學術研究室雜誌》第一期
  1920年7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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