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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

  法律與言論自由

  法律是為保守現在的文明,言論自由是為創造將來的文明;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也都是從前的言論自由,對於他同時的法律文明批評反抗創造出來的;言論自由是父母,法律文明是兒子,歷代相傳,好像祖孫父子一樣;最奇怪的是舊言論自由造成了現在的法律文明,每每不喜歡想創造將來法律文明的新言論自由出現;好像一個兒子,他從前並不孝順父母,到了他做父母的時候,他的兒子稍有點意思不和他一樣,他便要辦他兒子忤逆不孝的罪;認真嚴辦起來、豈不要斷絕後代!

  世界上有一種政府,自己不守法律,還要壓迫人民並不違背法律的言論,我們現在不去論他,我們要記住的正是政府一方面自己應該遵守法律,一方面不但要尊重人民法律以內的言論自由,並且不宜壓迫人民「法律以外的言論自由」。法律只應拘束人民的行為,不應拘束人民的言論;因為言論要有逾越現行法律以外的絕對自由,才能夠發見現在文明的弊端,現在法律的缺點。言論自由若要受法律的限制,那便不自由了;言論若是不自由,言論若是沒有「違背法律的自由」,那便只能保守現在的文明,現在的法律,決不能夠創造比現在更好的文明,比現在更好的法律。像這種保守停滯的國家社會,不但自己不能獨立創造文明,就是跟著別人的文明一同進步,也不容易。

  過激派與世界和平

  俄國Lenin一派的Bolsheviki的由來,乃是從前俄國的社會民主黨在瑞典都城Stockholm開秘密會議的時候,因為要不要和Bourgeoisie(工商社會)謀妥協的問題,黨中分為兩派,Lenin一班人不主張妥協的竟占了多數,因此叫做Bolsheviki,英文叫做Major group(多數派),乃是對於少數派(英文叫做Lesser group)Mensheviki的名稱,並非是什麼過激不過激的意思。日本人硬把Bolsheviki叫做過激派,和各國的政府資本家痛恨他,都是說他擾亂世界和平。Bolsheviki是不是擾亂世界和平,暫且不去論他,痛恨Bolsheviki的各強國,天天在那裡侵略弱小國的土地利權,是不是擾亂世界和平,我們暫且也不去論他;那第一叫我們覺悟,叫我們注意的,有兩件事:

  (一)反對Bolsheviki的渥木斯克政府,居然無理拿大炮來打我們的軍艦,又拿中、俄、蒙條約來抗議蒙古取消自治。

  (二)反對李普克內希所創斯巴達苦司黨(他們的主張和Bolsheviki相同,都是馬克司派,都想建設勞農政府)的德國的現政府,又在那裡鼓吹德意志帝國主義,又在那裡討論擴充海軍預算等。

  擾亂世界和平,自然是極大的罪惡,Bolsheviki是不是擾亂世界和平,全靠事實證明,用不著我們辯護或攻擊;我們冷眼旁觀的,恐怕正是反對Bolsheviki的先生們出來擾亂世界和平!換一方面說:Bolshevikism的內容,和他們如果得志思想上有無變遷,能不能叫世界和平,固然沒有人能夠斷定;但是現在反對他們的人,還仍舊抱著軍國侵略主義,去不掉個人的、一階級的、一國家的利己思想(日本壓迫朝鮮,想強佔青島的土地和山東的經濟利權,就是一個顯例),如何能夠造成世界和平呢?

  調和論與舊道德

  現在社會上有兩種很流行而不祥的論調,也可以說是社會的弱點:(一)是不比較新的和舊的實質上的是非,只管空說太新也不好,太舊也不好,總要新舊調和才好;見識稍高的人,又說沒有新舊截然分離的境界,只有新舊調和遞變的境界,因此要把「新舊調和論」號召天下。(一)是說物質的科學是新的好西洋的好,道德是舊的好中國固有的好。這兩層意見,和我們新文化運動及思想改造上很有關係,我們應當有詳細的討論,現在姑且簡單說幾句。

  新舊因調和而遞變,無顯明的界線可以截然分離,這是思想文化史上的自然現象,不是思想文化本身上新舊比較的實質。這種現象是文化史上不幸的現象,是人類惰性的作用;這種現象不但在時間上不能截然分離,即在空間上也實際同時存在:同一人數中,各民族思想文化的新舊不能用時代劃分,同一民族中,各社會各分子思想文化的新舊,也不能用時代劃分,這等萬有不齊新舊雜糅的社會現象,乃是因為人類社會中惰性較深的劣等民族劣等分子,不能和優級民族優級分子同時革新進化的緣故;我們抱著改良社會志願的人,固然可以據進化史上不幸的事實,敘述他悲憫他實在是如此,不忍心幸災樂禍得意揚揚的主張他應該如此。譬如人類本能上,有侵略、獨佔、利己、忌妒、爭殺、虛偽、欺詐等等惡德,也沒有人能不承認是實在如此。然斷乎沒有人肯主張應該如此。惰性也是人類本能上一種惡德,是人類文明進化上一種障礙,新舊雜糅調和緩進的現象,正是這種惡德這種障礙造成的;所以新舊調和只可說是由人類惰性上自然發生的一種不幸的現象,不可說是社會進化上一種應該如此的道理;若是助紂為虐,把他當做指導社會應該如此的一種主義主張,那便誤盡蒼生了。譬如貨物買賣,討價十元,還價三元,最後的結果是五元,討價若是五元,最後的結果不過二元五角;社會進化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改新的主張十分,社會惰性當初只能夠承認三分,最後自然的結果是五分;若是照調和論者的意見,自始就主張五分,最後自然的結果只有二分五,如此社會進化上所受二分五的損失,豈不是調和論的罪惡嗎?所以調和論只能看做客觀的自然現象,不能當做主觀的故意主張。

  再說到道德問題。這是人類進化上重要的一件事。現在人類社會種種不幸的現象,大半因為道德不進步,這是一種普通的現象,卻不限於西洋、東洋。近幾百年,西洋物質的科學進步很快,而道德的進步卻跟他不上;這不是因為西洋人只重科學不重道德,乃因為道德是人類本能和情感上的作用,不能像知識那樣容易進步。根于人類本能上光明方面的相愛、互助、同情心、利他心、公共心等道德,不容易發達,乃是因為受了本能上黑暗方面的虛偽、忌妒、侵奪、爭殺、獨佔心、利己心、私有心等不道德難以減少的牽制;這是人類普通的現象,各民族都是一樣,卻不限於東洋、西洋。我們希望道德革新,正是因為中國和西洋的舊道德觀念都不徹底,不但不徹底,而且有助長人類本能上不道德的黑暗方面的部分,所以東西洋自古到今的歷史,每頁都寫滿了社會上、政治上悲慘不安的狀態,我們不懂得舊道德的功效在那裡;我們主張的新道德,正是要徹底發達人類本能上光明方面,徹底消滅本能上黑暗方面,來救濟全社會悲慘不安的狀態,舊道德是我們不能滿足的了。所以若說道德是舊的好,是中國固有的好,簡直是夢話。舊的中國固有的道德是什麼,好處在那裡?勤儉二字用在道德的行為上,自然是新舊道德都有的,不算舊道德的特色;若是用在不道德的行為上,像那刻薄成家的守財奴,勤儉都是他作惡的工具,如何算是道德的標準呢?忠、孝、貞節三樣,卻是中國固有的舊道德,中國的禮教(祭祀教孝、男女防閑,是禮教的大精神)、綱常、風俗、政治、法律,都是從這三樣道德演繹出來的;中國人的虛偽(喪禮最甚)、利己、缺乏公共心、平等觀,就是這三樣舊道德助長成功的;中國人分裂的生活(男女最甚),偏枯的現象(君對於臣的絕對權,政府官吏對於人民的絕對權,父母對於子女的絕對權,夫對於妻、男對於女的絕對權,主人對於奴婢的絕對權),一方無理壓制一方盲目服從的社會,也都是這三樣道德教訓出來的;中國歷史上、現社會上種種悲慘不安的狀態,也都是這三樣道德在那裡作怪。

  章行嚴先生說:「中國人之思想,動欲為聖賢、為王者、為天吏、作君、作師,不肯自降其身,僅求為社會之一分子,盡我一分子之義務,與其餘分子同心戮力,共齊其家,共治其國,共平天下。」這種偏枯專制,沒有人己平等的思想,也正是舊道德造成的。這種道德就是達到他「人人親其親長其長」的理想,也只是分裂的生活,利己的社會;去那富於同情心、利他心、相愛互助全社會公同生活的理想,還遠的很,所以我們對於中國固有的舊道德,不能滿足。西洋的男子遊惰好利,女人奢侈賣淫,戰爭、罷工種種悲慘不安的事,那一樣不是私有制度之下的舊道德造成的?現在他們前途的光明,正在要拋棄私有制度之下的一個人、一階級、一國家利己主義的舊道德,開發那公有、互助、富於同情心、利他心的新道德,才可望將戰爭、罷工、好利、賣淫等等悲慘不安的事止住;倘若他們主張物質上應當開新,道德上應當復舊,豈不是「抱薪救火,揚湯止沸!」

  「籠統」與「以耳代目」

  頭腦不清的人評論事,每每好犯「籠統」和「以耳代目」兩樣毛病。這兩樣毛病的根原,用新術語說起來,就是缺乏「實驗觀念」,用陳語說起來,就是「不求甚解」。這種不求甚解的脾氣,和我們中國人思想學術不發達的關係很大,詳細說起來,不但太長,而且要惹出許多無謂的是非和可笑的辯論,現在且舉一個極淺顯的例:

  幾十年前,毫無教育、腦筋極簡單的蠢男女,對於一切學堂都叫做武備學堂,一切報紙都叫做《申報》,一切新派的人都叫做吃洋教的,像這樣不求甚解,像這樣「籠統」,這樣「以耳代目」,你說可笑不可笑!

  我真想不到現在北京竟有一班士大夫,攻擊蔡孑民先生說他是耶穌教徒;又有一班留美學生,攻擊胡適之先生,也說他是一個耶穌教徒。蔡、胡兩先生是不是耶穌教徒,他們曾在本志發表的文章可以證明,硬相信他們是耶穌教徒,未免犯了「以耳代目」的毛病;即令他們的確是耶穌教徒,也不算什麼錯處,拿這個來做攻擊的材料,未免犯了「籠統」的毛病。

  我並不是替蔡、胡二人辯護,他們也用不著我辯護,我所傷感的是中國現在的士大夫、留學生,還是和幾十年前毫無教育、腦筋極簡單的蠢男女一樣!

  留學生

  日本歷史上,有兩次派遣留學生的事:一次是古代派到中國,一次是現代派到西洋。這兩次的留學生,在日本文化史上,都有重大的位置,簡直可以說日本全部文化史,都是這兩次留學生造成的。我們中國派遣學生出洋的時間、人數都不算很少,東洋留學生和中國文化史未必有什麼關係,和中國賣國史卻是關係很深了。西洋留學生除馬眉叔、嚴幾道、王亮疇、章行嚴、胡適之幾個人以外,和中國文化史又有什麼關係呢?這班留學生對於近來的新文化運動,他們的成績,恐怕還要在國內大學學生、中學學生的底下(至於那反對新文化的老少留學生,自然又當別論)。這是什麼緣故?各部裡每月用幾百張紙錢,可憐裹住了多少英雄!我奉勸已回國未回國的留學生諸君,別拋棄你自己在中國文化史上的位置!

  段派,曹、陸,安福俱樂部

  那個軍人不橫暴不搶錢?那個官僚不賣國肥家?那個政客不結黨營私?我們從前專門罵段派,罵曹、陸,罵安福俱樂部,以為中國人要算這班分子最壞,中國必斷送在他們手裡;以為別的軍人,別的官僚,別的政客,總要比他們好些,其實這種觀察是一偏之見,大錯而特錯。

  南京、武昌、廣州也都禁止國民愛國運動,拘捕學生,打傷學生,比北京還要利害。廣州的護法軍人居然趕跑了議員,打毀了報館,槍斃了主筆;北海的魚都飛了,佛也跑了,河間府的田地現在也買不著了;南昌的商會叫苦連天;全國督軍的荷包都滿了;吳佩孚一旦做了湖南督軍,假面就會揭穿。我們為什麼專門反對段派呢?

  中國實業公司是些什麼人主持,在那裡內外勾結大賣而特賣呢?北京的中、交票是何人弄到這步田地,現在還設法阻礙他兌現呢?「新華儲蓄」的功德是誰做的呢?各條鐵路是那一系的人把持舞弊弄到這步田地呢?北京□□胡同新造的大洋房,這錢是從那裡來的?軍事協定究竟有沒有得過日本賄賂的人?北方官場中能找得出幾個像董康那樣乾淨的人呢?南方官場中能找得出幾個像伍廷芳那樣乾淨的人呢?我們為什麼專門反對曹、陸?

  上海某某製藥公司是那些人幫他運動註冊的?第一次北方議和代表用的八十萬,南方代表都毫無沾染?倪嗣沖鹽斤加價的事,安徽人無不痛心切齒,偏偏有個進步党的首領說是義舉。新思潮的運動,已經很受壓迫了,現在又加上一個國民黨的要人大罵無產社會,說是:「將來之隱患」、「大亂之道」。廣東財政廳,鹽運使,關稅餘款,西南銀行的問題,鬧得鴨屎臭;北京固然是一派人的家天下,廣州也是政學會的家天下;軍人反對舊國會的軍政府改組案,不是他們指使的嗎?他們上海的機關報,現在開始攻擊新文化運動了。我們為什麼專門反對安福俱樂部?

  我並不是為段派、曹陸、安福部辯護,我只希望我們青年國民要有徹底的覺悟。所謂徹底的覺悟,並不是要來徹底的攻擊他們,是要一方面徹底的覺悟他們都不可靠,一方面徹底的覺悟只有我們自己可靠。不管他們怎樣橫暴貪污,只要我們自己萬萬不可再像他們那樣橫暴貪污,從自己個人起,要造成完全公正廉潔的人格,再由自己個人延長漸漸造成公正廉潔的社會。這公正廉潔的部分漸漸延長,那橫暴貪污的部分自然就漸漸縮小。照這樣辦法,雖說過於遲緩,就怕比用特別大氣力、求急速改造社會的效果還大,還要實在。就是攻擊他們,也不可偏責一方,因為他們通是一路的人,若是責甲恕乙,不但甲心不服,乙必暗笑這班書生容易欺騙。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七卷第一號

  1919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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