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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問《東方雜誌》記者


  ——《東方雜誌》與復辟問題(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

  《東方雜誌》第十五卷六號,譯載日本《東亞之光》雜誌《中西文明之評判》一文,同號該志論文《功利主義與學術》,又四號該志之《迷亂之現代人心》,皆持相類之論調。《東方》記者既譯載此文,又別著論文援引而是證之,其意可見矣。餘對於此等論調,頗有疑點;條列下方,謹乞《東方》記者之賜教:

  (1)《中西文明之評判》文中,其重要部分,為徵引德人台裡烏司氏評論中國人胡某之著作。按歐戰前後類於此等著書,惟辜鴻銘氏有之,日本人讀漢音辜胡相似,其或以此致誤。辜老先生之言論宗旨,國人之所知也,《東方》記者其與辜為同志耶?敢問。

  (2)弗蘭士氏謂:台裡烏司氏承認孔子倫理之優越;又云:胡君對於民主的美國寧對於德國之同情較多。夫孔子之倫理如何,德國之政體如何,辜鴻銘、康有為張勳諸人,固已明白昌言之,《東方》記者亦贊同之否?敢問。

  (3)《功利主義與學術》文中有言曰:「二十年來,有民權自由之說,有立憲共和之說;民權之與自由,立憲之與共和,在歐美人為之,或用以去其封建神權之舊制,或藉以實現人道正義之理想,宜若非功利主義所能賅括矣。而吾國人不然,其有取乎此者,亦以以盛強著稱于世之歐美人嘗經過此階級,吾欲比隆歐美而享盛強之幸福,不可不步趨其軌轍耳。」誠如《東方》記者之言,豈主張國人反對民權自由,反對立憲共和,不欲比隆歐美不享盛強之幸福耶?敢問。

  (4)自廣義言之,人世間去功利主義無善行。釋迦之自覺覺他,孔子之言禮立教,耶穌之殺身救世,與夫主張民權自由立憲共和諸說,以去封建神權之革命家,以及《東方》記者痛斥功利主義之有害學術,非皆以有功于國有利於群為目的乎?餘固徹頭徹尾頌揚功利主義者也。功之反為罪,利之反為害,《東方》記者倘反對功利主義,豈贊成罪害主義者乎?敢問。

  (5)《東方》記者誤以貪鄙主義,為功利主義,故以權利競爭為政治上之功利主義,以崇拜強權為倫理上之功利主義,以營求高官厚祿為學術上之功利主義,功利主義果如是乎?敢問。

  (6)《東方》記者謂:「此時之社會,于一切文化制度,已看穿後壁,只赤條條地剩一個穿衣吃飯之目的而已。」夫古今中外之禮法制度,其成立之根本原因,試剝膚以求,有一不直接或間接為穿衣吃飯而設者乎?個人生活必要之維持,必不可以貪鄙責之也。《東方》記者倘薄視穿衣吃飯,以為功利主義之流弊;而何以又言「猶有一事為功利主義妨阻學術之總因,則此主義之作用,能使社會組織劇變,個人生計迫促,而無從容研學之餘暇,是也。」原來《東方》記者亦重視穿衣吃飯如此,豈非與「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之非功利主義相衝突乎?敢問。

  (7)《東方》記者以反對功利主義故,並利益多數國民之通俗書籍文字而亦反對之;然則《東方》記者之所為文章,何以不模仿周誥殷盤,而書以篆籀,其理由安在?敢問。

  (8)《東方》記者以反對功利主義故,並教育普及亦而反對之;竟云:「教育普及,而廉價出版物日眾,不特無益學術,而反足以害之。」夫書籍之良否,果悉以售價之高下為標準乎?上海各書局之出版物,售價奇昂,果皆有益於學術者乎?歐美各種小冊叢書,售價極廉,果皆無益於學術者乎?倘謂一國之文化,重在少數人有高深之學,不在教育普及;則歐洲中古寺院教育及今之印度婆羅門亦多碩學奇士,以視現代歐美文化如何?敢問。

  (9)傖父君《迷亂之現代人心》文中,大意謂:「中國周、孔以來,儒家統一,思想界未聞獨創異說者,此我國之文明,即我國之國基。乃自西洋學說輸入,思想自由,吾人之精神界中,種種龐雜之思想,互相反撥,遂至國基喪失,可謂之精神界之破產;於是發生政治界之強有力主義,此主義即以強力壓倒一切主義主張;當是非淆亂之時,快刀斬亂麻,亦不失為痛快之舉;古人有行之者,秦始皇是也;今人有行之者,德意志是也;惟此種強力,吾國此時尚不可得,乃發生教育界回避是非之實用主義;此主義為免思想界各種主義相反相抵之紛擾,亦自可取;惟其注重物質生活,而棄置精神生活,其弊也。中國胡氏,德人台裡烏司言之頗中肯。吾人今日迷途中之救濟,決不希望陷於混亂矛盾之西洋文明,而當希望于己國固有之文明。」云云。余今有請教于傖父君者:

  (一)中國學術文化之發達,果以儒家統一以後之漢、魏、唐、宋為盛乎?抑以儒家統一以前之晚周為盛乎?

  (二)儒家不過學術之一種,倘以儒術統一為國是為文明,在邏輯上學術與儒術之內包外延何以定之?倘以未有獨創異說為國是為文明,將以附和雷同為文明為國是乎?則人間思想界與留聲機器有何區別?

  (三)歐洲中世,史家所稱黑暗時代也,此時代中耶教思想統一全歐千有餘年,大與中土秦漢以來儒家統一相類;文藝復興後之文明,誠混亂矛盾;然比之中土,比之歐洲中世,優劣如何?

  (四)近代中國之思想學術,即無歐化輸入,精神界已否破產?假定即未破產,傖父君所謂我國固有之文明與國基,是否有存在之價值?倘力排異說,以保存此固有之文明與國基,能否使吾族適應於二十世紀之生存而不削滅?

  (五)傖父君謂:「吾人在西洋學說尚未輸入之時,讀聖賢之書,審事物之理,出而論世,則君道若何,臣節若何,……關於名教綱常諸大端,則吾人所以為是者,國人亦皆以為是,雖有智者不能以為非也,雖有強者不能以為非也。」傖父君所謂我國固有之文明與國基,如此如此。請問此種文明,此種國基,倘憂其喪失,憂其破產,而力圖保存之,則共和政體之下,所謂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當作何解?謂之迷亂,謂之謀叛共和民國,不亦宜乎?

  (六)傖父君之意,頗以中國此時無強有力者以強刃壓倒一切主義主張為憾;然則洪憲時代,頗有此等景象,傖父君曾稱快否?

  (七)傖父君謂:「古代教育,皆注重於精神生活;今之教育,則埋沒於物質生活之中。」又云:「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決不能希望於自外輸入之西洋文明,而當希望于固有之文明。」請問傖父君古代之精神生活,是否即君道臣節及名教綱常諸大義?或即種種惡臭之生活?(傖父君所稱賞之胡氏著作中,曾謂:中國人不潔之癖即中國人重精神不重物質之證。)西洋文明,於物質生活以外,是否亦有精神文明?我中國除儒家之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以外,是否絕無他種文明?除強以儒教統一外,吾國固有之文明是否免於混亂矛盾?以希望思想界統一故,獨尊儒家而黜百學,是否發揮固有文明之道?傖父君既以為非己國固有文明周公、孔子之道,決不足以救濟中國,而何以於《工藝雜誌》序文中(見第十五卷第四號《東方雜誌》)又云:「國家社會之進行,道德之向上,皆與經濟有密切之關係。而經濟之充裕,其由於工藝之發達。十餘年以來,有運動改革政治者,有主張提倡道德者;鄙人以為工藝苟興,政治道德諸問題,皆迎刃而解。非然者,雖周孔複生,亦將無所措手。」是豈非薄視周公孔子而提倡物質萬能主義乎?今後果不採用西洋文明,而以固有之文明與國基治理中國,他事之進化與否且不論,即此現行無君之共和國體,如何處置?由斯以談,孰為魔鬼?孰為陷吾人於迷亂者?孰為謀叛國憲之罪犯?敢問。

  (10)《中西文明之評判》之中有云:「此次戰爭,使歐洲文明之權威,大生疑念。」此言果非夢囈乎?敢問。

  (11)胡氏謂:「中國之文化為完全,較之歐洲文化,著為優良。」又云:「至醇至聖之孔夫子,當有支配全世界之時;彼文人以達于高潔,深玄,禮讓,幸福之唯一可能之道;故諸君(指西洋人)當棄其錯誤之世界觀,而採用中國之世界觀,此諸君唯一之救濟也。」此固不但謂非中國固有之文明,不足以救濟中國,更進一步,而謂「歐洲人非學于我等中國人不可。」(胡氏原語)案辜鴻銘氏夙昔輕視歐洲之文明,即在歐人之倫理觀念(即此文之所謂世界觀),以其不知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諸大義也。辜氏於政治,力尊君主獨裁之大權;不但目共和為叛逆,即英國式之君主立憲,亦屬無道。彼意以為一國中,只應有上諭而不應有憲法。憲法者,不啻侵犯君主神聖,破壞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之怪物也。此等見解之是非,姑且不論;《東方雜誌》記者諸君倘以為是,則發行此志之商務印書館何以不用歐洲文譯中國書,輸出君道臣節名教綱常諸優良文明以救濟世界;卻偏要用中國文譯歐洲書,輸入混亂矛盾之文化,以亂我中國聖人之道,使我中國人思想自由,使我中國人國是喪失,精神界破產,迷亂而不可救濟耶?敢問。

  (12)台裡烏司氏謂:「歐洲之文化,不合於倫理之用,此胡君之主張,亦殊正當;胡君著作之主旨,實在於此。彼以其二千五百年以來之倫理的國民的經驗,視吾歐人,殆如小兒;吾人傾聽彼之言論,使吾人對於世界觀之大問題,悵然有感矣。」彼迂腐無知識之台裡烏司氏,在德意志人中,料必為崇拜君權反對平民共和主義之怪物,其稱許辜氏之合理與否,茲不必論。獨怪《東方》記者處共和政體之下,竟譯錄辜之言而稱許之。豈以辜氏倫理上之主張為正當耶?敢問。

  (13)台裡烏司氏謂:「歐洲之道義,全屬￿物質的。倫理之方面,即以賞罰之概念為主。中國在紀元前五百年,既有大心理學者,從精神之根本動機,說明善為自成與自樂,非依酬報而動者。」按此即倫理學上動機論與功利論之分歧點,亦即中西文化鴻溝之一也。此二者之是非且不論,今所欲論者,動機論之倫理觀,豈中國所獨有而歐洲所無乎?所以造成今日歐洲之莊嚴者,非進化論發達以來,近代Utilitarianism戰勝古代Asceticism.及基督教之效乎?敢問。

  (14)胡氏謂:「歐洲人在學校所學者,一則曰知識,再則曰知識,三則曰知識;中國人在學校所學者,為君子之道。」夫個人人格之養成,豈不為歐校所重?即按之實際,歐人中人格健全所謂Gentleman者,其數量豈不遠勝於我中國人乎?崇拜孔夫子之中國人,其人格足當君子者,果有幾人?且智力德三者並重,為近代教育之通則;若夫Herbart派之專事外行之陶冶,及胡氏所謂學為君子之道,果為完全教育乎?敢問。

  (15)台裡烏司氏稱:「中國人三歲之兒童,在學校中學中國大思想家之思想;德國人在學校,于自國文化之高頂,絕不得聞。」夫教兒童以大思想家之思想,果為教育心理學原則之所許乎?試觀中國、印度及回教各民族之兒童教育,皆以誦習古聖經典為重,其效果如何?敢問。

  (16)台裡烏司氏承認孔子倫理之優越,而視歐西之倫理,為全然物質主義。且推賞胡氏之著作,謂微妙銳利,無逾於此書。而胡書中曾謂中國人不潔之癖,為中國人重精神而不注意於物質之一佐證。不知所謂精神者,為何等不潔之物?敢問。

  以上疑問,乞《東方》記者一一賜以詳明之解答,慎勿以籠統不中要害不合邏輯之議論見教;籠統議論,固前此《東方》記者黃遠庸君之所痛斥也。

  署名:陳獨秀

  《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

  1918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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