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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教育方針


   (一九一五年十月十五日)

  居今日之中國而談教育,無賢不肖將共非之。上方百計僕此以為弭亂之計,下亦以非生事所需,一言教育,賢者歎為空談,不肖者詈為多事,吾則以為皆非也。多事之說,良以教育非能致富求官也,然則教育之所以急需,正為此輩而設。空談之說,亦志行薄弱,隨俗進退者之用心,吾無取也。何以言之?蓋教育有廣狹二義:自狹義言之,乃學校師弟之所授受;自廣義言之,凡偉人大哲之所遺傳,書籍報章之所論列,家庭之所教導,交遊娛樂之所觀感,皆教育也。以執政之摧殘學校,遂謂無教育之可言,執政倘焚書坑儒,將更謂識字之迂闊乎?以如斯志行薄弱之人主持教育,雖學校遍乎域中,歲費增至億萬,興國作民之事,必無望也!反乎此者,雖執政盡廢全國學校,而廣義教育,非其力所能悉除,強毅之士,不為所撓,填海移山,行見教育精神,終有救國新民之一日。發空談之長歎,煽消極之惡風,其罪殆與摧殘教育之執政相等。即以狹義之教育言之,二三年來,學校破壞,誠可痛心;然就此孑遺,非絕無振作精神之餘地;乃必欲委心任運,因循敷衍,致此殘敗之餘,亦歸殘敗,青年學子,用以自放,絕無進取向上之心,嗚呼!是誰之罪歟?吾以為已破壞之學校,罪在執政;未破壞之學校,其腐敗墮落等於破壞者,則罪在教育家!

  教育家之整理教育,其術至廣,而大別為三:一曰教育之對象,一曰教育之方針,一曰教育之方法。教育之對象者,即受教育者之生理的及心理的性質也;教育之方針者,應采何主義以為歸宿也;教育之方法者,應若何教授陶冶以實施此方針也。三者之中,以教育之方針為最要:如矢之的,如舟之柁。不此是圖,其他設施,悉無意識。

  第所謂教育方針者,中外古今,舉無一致。歐洲中世,教育之權,操之僧侶,其所持教育方針,乃以養成近似神子(即耶穌)之人物;近世政教分離,國民普通教育,恒屬￿國家之經營,施教方針,於焉大異。斯巴達(Sparta古代希臘Laconia州之首府)人之教育,期以好勇善鬥,此所謂軍國民教育主義也。此主義已為近世教育家所不取。德意志及日本雖以軍國主義聞於天下,然其國之隆盛,蓋不獨在兵強,其國民教育方針,德智力三者未嘗偏廢。以其戕賊人間個性之自由,失設教之正鵠也。法蘭西哲學者盧梭,以人生本乎自然,為立教之則,此哲家之偏見,未可施諸國民普通教育者也。德意志之哲學者赫爾巴特(Herbart),近世教育家之泰斗也。其說以品行之陶冶,為教育之極則,十九世紀言教育者,多以赫氏為宗。所謂赫爾巴特派教育學與康德派哲學,殆如並世之雙峰;然晚近學者多非之,至稱為雕刻師而非教育家,蓋以其徒事表像之莊嚴,陷於漠視體育與心靈二大缺點也。現今歐美各國之教育,罔不智德力三者並重而不偏倚,此其共通之原理也。而各國特有之教育精神:英吉利所重者,個人自由之私權也;德意志所重者,軍國主義,舉國一致之精神也;法蘭西者,理想高尚,藝術優美之國也;亞美利加者,興產殖業,金錢萬能主義之國也。稽此列強教育之成功,均有以矜式宇內者。吾國今日之教育方針,將何所取法乎?

  竊以理無絕對之是非,事以適時為興廢。吾人所需於教育者,亦去其不適以求其適而已。蓋教育之道無他,乃以發展人間身心之所長而去其短,長與短即適與不適也。以吾昏惰積弱之民,謀教育之方針,計惟去短擇長,棄不適以求其適;易詞言之,即補偏救弊,以求適世界之生存而已。外覽列強之大勢,內鑒國勢之要求,今日教學相期者,第一當瞭解人生之真相,第二當瞭解國家之意義,第三當瞭解個人與社會經濟之關係,第四當瞭解未來責任之艱巨。准此以定今日教育之方針,教於斯,學於斯,吾國庶有起死回生之望乎。依此方針,說其義于下方:

  (一)現實主義

  人生之真相,果如何乎?此哲學上之大問題也。欲解決此問題,似尚非今世人智之所能。征諸百家已成之說,神秘宗教,訴之理性,決其立言之不誠,定命之說,不得初因,難言後果。印度諸師,悉以現象世界為妄覺,以梵天真如為本體;惟一切有部之說微異斯旨。惟征之近世科學,官能妄覺,現象無常,其說不誤。然覺官有妄,而物體自真;現象無常,而實質常住。森羅萬象,瞬刻變遷,此無常之象也。原子種性,相續不滅,此常之象也。原子種性不滅,則世界無盡;世界無盡,則眾生無盡;眾生無盡,則歷史無盡。爾我一身,不過人間生命一部分之過程,勿見此身無常,遂謂世間一切無常;爾之種性及歷史,乃與此現在實有之世界相永續也。以現象之變遷,疑真常之存在,於物質世界之外,假定梵天真如以為本體,薄現實而趣空觀,厭倦偷安,人治退化,印度民族之衰微,古教宗風,不能無罪也。耶穌之教,以為人造於神,複歸於神,善者予以死後之生命,惡者奪之,以人生為神之事業。其說雖誕,然謂天國永生,而不指斥人世生存為妄幻,故信奉其教之民,受禍尚不若印度之烈。加之近世科學大興,人治與教宗並立,群知古說迷信,不足解決人生問題矣。

  總之,人生真相如何,求之古說,恒覺其難通;征之科學,差謂其近是。近世科學家之解釋人生也:個人之於世界,猶細胞之於人身,新陳代謝,死生相續,理無可逃;惟物質遺之子孫,原子不滅精神傳之歷史;種性不滅個體之生命無連續,全體之生命無斷滅;以瞭解生死故,既不厭生,複不畏死;知吾身現實之生存,為人類永久生命可貴之一隙,非常非暫,益非幻非空;現實世界之內有事功,現實世界之外無希望。唯其尊現實也,則人治興焉,迷信斬焉:此近世歐洲之時代精神也。此精神磅薄〔礴〕無所不至:見之倫理道德者,為樂利主義;見之政治者,為最大多數幸福主義;見之哲學者,曰經驗論,曰唯物論;見之宗教者,曰無神論;見之文學美術者,曰寫實主義,曰自然主義。一切思想行為,莫不植基於現實生活之上。古之所謂理想的道德的黃金時代,已無價值之可言。德意志詩人海雷(Heine生於一七九七年,卒於一八五六年)有言曰:「海之帝國屬￿英吉利,陸之帝國屬￿法蘭西,空之帝國屬￿德意志。」斯言也,意在諷勸其國人,一變其理想主義而為現實主義也。現實主義,誠今世貧弱國民教育之第一方針矣。

  (二)惟民主義

  封建時代,君主專制時代,人民惟統治者之命是從,無互相連絡之機緣,團體思想,因以薄弱。此種散沙之國民,投諸國際生存競爭之漩渦,國家之衰亡,不待蓍蔔。是以世界優越之民族,由家族團體,進而為地方團體,更進而為國家團體。近世歐洲文明進於中古者,國家主義,亦一特異之征也。第國家主義既盛,漸趨過當,遂不免侵害人民之權利。是以英法革命以還,惟民主義,已為政治之原則。美法等共和國家無論矣,即君主國,若英吉利,若比利時,亦稱主權在民,實行共和政治。歐洲各國,俄羅斯土耳其之外,未有敢蹂躪憲章,反抗民意者也。十八世紀以來之歐洲絕異於前者,惟民主義之賜也。吾人非崇拜國家主義,而作絕對之主張;良以國家之罪惡,已發見於歐洲,且料此物之終毀。第衡之吾國國情,國民猶在散沙時代,因時制宜,國家主義,實為吾人目前自救之良方。

  惟國人欲採用此主義,必先瞭解此主義之內容。內容維何?歐美政治學者詮釋近世國家之通義曰:「國家者,乃人民集合之團體,輯內禦外,以擁護全體人民之福利,非執政之私產也。」易詞言之,近世國家主義,乃民主的國家,非民奴的國家。民主國家,真國家也,國民之公產也,以人民為主人,以執政為公僕者也。民奴國家,偽國家也,執政之私產也,以執政為主人,以國民為奴隸者也。真國家者,犧牲個人一部分之權利,以保全體國民之權利也。偽國家者,犧牲全體國民之權利,以奉一人也。民主而非國家,吾不欲青年耽此過高之理想;國家而非民主,則將與民為邦本之說,背道而馳。若惟民主義之國家,固吾人財產身家之所托。人民應有自覺自重之精神,毋徒事責難於政府。若期期唯共和國體是爭,猶非根本之計也。

  (三)職業主義

  現實之世界,即經濟之世界也。舉凡國家社會之組織,無不為經濟所轉移所支配。古今社會狀態之變遷,與經濟狀態之變遷,同一步度。此社會學者經濟學者所同認也。今日之社會,植產興業之社會也;分工合力之社會也;尊重個人生產力,以謀公共安寧幸福之社會也。一人失其生產力,則社會失其一部分之安寧幸福。生產之力,弱于消費,于社會,於個人,皆屬衰亡之兆。

  征之吾國經濟現象,果如何乎?功利貨殖,自古為羞;養子孝親,為畢生之義務:此道德之害於經濟者也。債權無效,遊惰無懲:此法律之害於經濟者也。官吏苛求,上下無信;姬妾僕從,漫無限制:此政治之害於經濟者也。並此數因,全國之人,習為遊惰:君子以閒散鳴高,遺累于戚友;小人以騙盜糊口,為害于閭閻。生寡食眾,用急為舒。於此經濟競爭劇烈之秋,欲以三等流氓(政治家為高等流氓,士人為中等流氓,流氓為下等流氓,以其均無生產力也)立國,不其難乎?

  今之教育,倘不以尊重職業為方針,不獨為俗見所非,亦經世家所不取。蓋個人以此失其獨立自營之美德,社會經濟以此陷於不克自存之悲境也。

  (四)獸性主義

  日本福澤諭吉有言曰:「教育兒童,十歲以前,當以獸性主義;十歲以後,方以人性主義。」進化論者之言曰:吾人之心,乃動物的感覺之繼續。人間道德之活動,乃無道德的衝動之繼續。良以人類為他種動物之進化,其本能與他動物初無異致。所不同者,吾人獨有自動的發展力耳。強大之族,人性,獸性,同時發展。其他或僅保獸性,或獨尊人性,而獸性全失,是皆墮落衰弱之民也。

  獸性之特長謂何?曰,意志頑狠,善鬥不屈也;曰,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賴本能,不依他為活也;曰,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也。皙種之人,殖民事業遍於大地,唯此獸性故;日本稱霸亞洲,唯此獸性故。彼之文明教育,粲然大備,而燭遠之士,恒期期以喪失此性為憂,良有以也。

  余每見吾國曾受教育之青年,手無縛雞之力,心無一夫之雄;白麵纖腰,嫵媚若處子;畏寒怯熱,柔弱若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國民,將何以任重而致遠乎?他日而為政治家,焉能百折不回,冀其主張之貫徹也?他日而為軍人,焉能戮力疆場,百戰不屈也?他日而為宗教家,焉能投跡窮荒,守死善道也?他日而為實業家,焉能思窮百藝,排萬難,冒萬險,乘風破浪,制勝萬裡外也?紈絝子弟,遍于國中;朴茂青年,等諸麟鳳;欲以此角勝世界文明之猛獸,豈有濟乎?茫茫禹域,來日大難。吾人倘不以劣敗自甘,司教育者與夫受教育者,其速自覺覺人,慎毋河漢吾言,以常見虛文自蔽也!

  署名:陳獨秀
  《青年雜誌》第一卷第二號
  1915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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