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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常乃惪(古文與孔教)


  乃惪先生:

  章實齋分別文史,誠為卓見;然此為著作體裁而言。足下欲徑稱說理紀事之應用文為史,此名將何以行之哉?足下意在分別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作用不同,與鄙見相合。惟鄙意固不承認文以載道之說,而以為文學美文之為美,卻不在駢體與用典也。結構之佳,擇詞之麗(即俗語亦麗,非必駢與典也),文氣之清新,表情之真切而動人:此四者,其為文學美文之要素乎?應用之文,以理為主;文學之文,以情為主。駢文用典,每易束縛情性,牽強失真。六朝之文,美則美矣,即犯此病。後人再踵為之,將日惟神話妄言是務;文學之天才與性情,必因以汨沒也。又如足下所謂高文典冊頌功揚德之文,二十世紀之世界,其或可以已乎?行文偶爾用典,本不必遮禁。胡君所雲,乃為世之有意用典者發憤而道耳。

  足下對於孔教觀念,略同顧實君。鄙意以為佛耶二教,後師所說,雖與原始教主不必盡同,且較為完美繁瑣。而根本教義,則與原始教主之說不殊。如佛之無生,耶之一神創造是也。其功罪皆應歸之原始教主聖人。後之繼者,決非向壁虛造,自無而之有。孔子之道,亦複如是。足下分漢宋儒者以及今之孔教孔道諸會之孔教,與真正孔子之教為二,且謂孔教為後人所壞。愚今所欲問者:漢唐以來諸儒,何以不依傍道法楊墨,人亦不以道法楊墨稱之?何以獨與孔子為緣而複敗壞之也?足下可深思其故矣。

  愚于來書所雲,發見一最大矛盾之點,是即足下一面既不信孔教與帝制有不可離散之因緣,意謂後人所攻者,皆李、劉、叔孫、韓愈所敗壞之孔教,真正孔教非主張帝王專制者也。一面又稱孔子扶君權,尚一人專制,又謂代議政治,非郅治極軌,民權未易言。孔子之言未可非。由足下之言,更明白證實孔子主張君主專制(無論孔子主張君主專制,為依時立論與否,吾輩講學,不可於其學說實質以外,別下定義),較之李斯、叔孫通、劉歆、韓愈,樹義尤堅矣。

  足下所謂孔教壞于李斯、叔孫通、劉歆、韓愈者,不知所指何事?含混言之,不足以服古人。足下能指示一二事為劉、李、叔孫通、韓愈之創說,而不發源于孔孟者乎?今之尊孔者,多醜詆宋儒,猶之足下謂孔教為後人所壞。不知宋儒中朱子學行不在孔子之下,俗人只以尊古而抑之耳。孔門文史,由漢儒傳之。孔門倫理道德,由宋儒傳之。此事彰著,不可謂誣。謂漢宋之人獨尊儒家,墨法名農,諸家皆廢,遂至敗壞中國則可,謂漢宋偽儒敗壞孔教則不可也。足下謂孔子一生曆幹七十二君,非忠於一主。愚則以為可惜者,孔子所幹有七十二君,而無一民也。足下揣測孔子之意,以為眾人專制,不若一人專制。竊以眾之與專,為絕對相反之形容詞。既為眾人,何雲專制?此亦甚所不解者也。

  足下又謂「天下有道,庶人不議」雲者,無可議也,非鉗制輿論。此語尤覺武斷。上古有道之世,果一無可議如足下所想像者乎?古代政治,果善於歐美近代國家乎?古代文明進化,果優於二十世紀而完全無缺乎?不然,何得謂之無可議耶?〔吳稚暉先生有言,成周三代曾隆,漢唐之治曾盛,所謂滿清康熙、乾隆朝曾極治者,而其所留遺人間之幸福,即以洛陽、長安、北京之街道而言,天晴一香爐,下雨一醬缸而已。使吾民拖泥帶水,臭穢鬱蒸之氣,數千年祖祖宗宗鼻管親嘗而已(見十一月八日《中華新報》)。此可為天下有道之寫真。〕

  且足下不觀庶人不議之上文乎?孔子意在獨尊天子,庶人無權議政,亦猶之諸侯無權征伐。合觀全文,寧有疑義?足下又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節,乃對當時立論,非可範圍後世。夫學者政治家非預言者,對時立論,何獨孔子一人?正以其立論不能範圍後世,則後世亦不能複尊之耳。

  愚尚有一言正告足下及與足下同一感想之人曰:吾人甯取共和民政之亂,而不取王者仁政之治。蓋以共和民政為自動的自治的政制,導吾人于主人地位,于能力伸展之途,由亂而治者也。王者仁政為他動的被治的政制,導吾人于奴隸地位,于能力萎縮之途,由治而亂者也。倘明此義,一切舊貨骨董,自然由腦中搬出,讓自由新思想以空間之位置,時間之生命也。尊見如何,尚希續教。

  獨秀

  1916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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