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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胡適之(文學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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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之先生: 拜誦惠書,敬悉一一。以提倡寫實主義之雜誌,而錄古典主義之詩,一經足下指斥,曷勝慚感!惟今之文藝界寫實作品,以僕寡聞,實未嘗獲覯。本志文藝欄,罕錄國人自作之詩文,即職此故。不得已偶錄一二詩,乃以其為寫景敘情之作,非同無病而呻。其所以盛稱謝詩者,謂其繼跡古人,非謂其專美來者。若以西洋文學眼光,批評工部及元、白、柳、劉諸人之作,即不必吹毛求疵,其拙劣不通之處,又焉能免?望足下平心察之。實非僕厚誣古人也。 承示文學革命八事,除五八二項,其餘六事,僕無不合十讚歎,以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倘能詳其理由,指陳得失,衍為一文,以告當世,其業尤盛。 第五項所謂文法之結構者,不知足下所謂文法,將何所指?僕意中國文字,非合音無語尾變化,強律以西洋之 Gramma,未免畫蛇添足。(日本國語,乃合音。惟只動詞、形容詞、有語尾變化。其他種詞,亦強襲西洋文法。頗稱附會無實用。況中國文乎?)若謂為章法語勢之結構,漢文亦自有之。此當屬諸修辭學,非普通文法。且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不同,上未可律以論理學,下未可律以普通文法。其必不可忽視者,修辭學耳。質之足下,以為如何? 尊示第八項「須言之有物」一語,僕不甚解。或者足下非古典主義,而不非理想主義乎?鄙意欲救國文浮誇空泛之弊,只第六項「不作無病之呻吟」一語足矣。若專求「言之有物」,其流弊將毋同于「文以載道」之說?以文學為手段為器械,必附他物以生存。竊以為文學之作品,與應用文字作用不同。其美感與伎倆,所謂文學美術自身獨立存在之價值,是否可以輕輕抹殺,豈無研究之餘地?況乎自然派文學,義在如實描寫社會,不許別有寄託,自墮理障。蓋寫實主義之與理想主義不同也以此。 以上二事,尚望足下有以教之。海內外講求改革中國文學諸君子,尚能發為宏議,以資公同討論,敢不洗耳靜聽。若來書所謂加以論斷,以僕不學無文,何敢,何敢! 獨秀謹複 1916年10月1日 ◇ 附:胡適致陳獨秀 獨秀先生足下: 二月三日,曾有一書奉寄,附所譯《決鬥》一稿,想已達覽。久未見《青年》,不知尚繼續出版否?今日偶翻閱舊寄之貴報,重讀足下所論文學變遷之說,頗有鄙見,欲就大雅質正之。足下之言曰:「吾國文藝猶在古典主義理想主義時代,今後當趨向寫實主義。」此言是也。然貴報三號登謝無量君長律一首,附有記者按語,推為「希世之音」。又曰:「子雲相如而後,僅見斯篇;雖工部亦只有此工力,無此佳麗。……吾國人偉大精神,猶未喪失也歟?於此徵之。」細檢某君此詩,至少凡用古典套語一百事。(中略)稍讀元、白、柳、劉(禹錫)之長律者;皆將謂貴報案語之為厚誣工部而過譽某君也。適所以不能已於言者,正以足下論文學已知古典主義之當廢,而獨嘖嘖稱譽此古典主義之詩。竊謂足下難免自相矛盾之誚矣。 適嘗謂凡人用典或用陳套語者,大抵皆因自己無才力,不能自鑄新辭,故用古典套語,轉一灣子,含糊過去,其避難趨易,最可鄙薄!在古大家集中,其最可傳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老杜「北征」何等工力,然全篇不用一典(其「不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二語乃比擬非用典也),其《石壕》、《羌村》諸詩亦然。韓退之詩亦不用典。白香山《琵琶行》全篇不用一典。《長恨歌》更長矣,僅用「傾國」、「小玉」、「雙成」三典而已。律詩之佳者,亦不用典。堂皇莫如「雲移雉尾開宮扇,日映龍鱗識聖顏。」宛轉莫如「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纖麗莫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悲壯莫如「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然其好處,豈在用典哉?(又如老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首,更可玩味。)總之,以用典見長之詩,決無可傳之價值。雖工亦不值錢,況其不工,但求押韻者乎? 嘗謂今日文學之腐敗極矣:其下焉者,能押韻而已矣。稍進,如南社諸人,誇而無實,濫而不精,浮誇淫瑣,幾無足稱者(南社中間亦有佳作。此所譏評,就其大概言之耳)。更進,如樊樊山、陳伯嚴、鄭蘇盦之流,視南社為高矣,然其詩皆規摹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為至高目的,極其所至,亦不過為文學界添幾件贗鼎耳,文學雲乎哉! 綜觀文學墮落之因,蓋可以「文勝質」一語包之。文勝質者,有形式而無精神,貌似而神虧之謂也。欲救此文勝質之弊,當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質,軀殼內之精神。古人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應之曰:若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為乎? 年來思慮觀察所得,以為今日欲言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陳套語。 三曰,不講對仗(文當廢駢,詩當廢律)。 四曰,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曰,須講求文法之結構。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曰,不摹仿古人,語語須有個我在。 八曰,須言之有物。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此八事略具要領而已,其詳細節目,非一書所能盡,當俟諸他日再為足下詳言之。 以上所言,或有過激之處,然心所謂是,不敢不言。倘蒙揭之貴報,或可供當世人士之討論。此一問題關係甚大,當有直言不諱之討論,始可定是非。適以足下洞曉世界文學之趨勢,又有文學改革之宏願,故敢貢其一得之愚。伏乞恕其狂妄而賜以論斷,則幸甚矣。匆匆不盡欲言,即祝撰安。 胡適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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