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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本



  「我們勝訴了!」

  〔十天以後,晚幾時許,陰家大門前小巷裡。四周冷清清的,隱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半晌,一片寂靜。

  〔在街燈暗影下悄悄露出胡駝子猙獰可怖的臉。他轉頭向陰家大門裡張望。

  〔陰家院子裡黑漆漆的,樓上員外家的兩個窗口燈光通亮。下面陰家屋子的門窗上掩著簾帷,從簾縫裡露出一點燈光。

  〔胡駝子回身揮揮手,從黑暗裡跟著走出兩個人影。他們趨步蕩過陰家大門。

  〔陰家樓上員外家,此時房中電燈明光,牌桌已經擺好,姚三錯站在桌邊,手裡捧著牌盒子。

  〔員外靠在沙發上,無可奈何地望著她。

  錯(打開盒蓋,把牌倒在桌上,側首向身後示意)你還不去叫他?

  員(綿羊似地望她一眼,順手把旁邊的小人書拿起翻著。)

  錯(空牌盒向桌上重重地一摜,回過頭,不耐煩地)去呀你。

  員(埋頭看個人書)我不想去,(一頁頁更翻的起勁。)

  錯(到他面前,一把搶過小人書)你把我的小人書放下,你去找陰魂不散去。

  員(莫奈她何)奶奶!人家前幾天家才叫人砸啦。

  錯(理直氣壯)那牌不能不打呀。

  員(懶洋洋地)平時三缺一,今天四缺二,就是找上來也是白搭。

  錯(一扭身走開,任性)我不管,反正你給我拉人來。

  員(哭喪著臉)我的奶奶,我不舒服!

  錯你不舒服?(轉身)我還不舒服呢。(逼到他面前)員外,我跟你說,我真是嫁……

  員(笑嘻嘻地)嫁錯了人。

  錯(一賭氣,跑到床上,拉床被,蒙頭便睡。)

  員(望望她,束手無策)好,好,好,我去,我去。(走出。)

  〔員外站在樓梯旁,扶著扶手,遲疑著不想下樓。半晌,他抬頭向房門望望,苦著臉,死陽活氣地,雙手插入袖筒裡唏唏縮縮,一步一步向下走。

  〔他走下最後一層樓梯,又躑躅了一下,悄悄走到陰家書房門前,輕輕叩一下門。裡面沒有聲音。他皺皺眉,才又舉起手,剛要再敲,……

  〔過道門開,周秉望推門匆匆走入,手上拿著一卷報紙。

  〔員外向周秉望勉強一笑,點點頭。周也隨意招呼一下,走向堇修房,敲敲門。

  堇修的聲音進來。

  〔房中堇修伏在桌上寫東西。

  周(推門入)堇修。

  堇(回頭笑笑)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周(走到桌邊)你還在寫文章?

  堇嗯。

  周(把報紙遞給她)你看,今天晚報又登出詳細的消息。

  堇(一面接下報,抬頭望著他)怎麼樣?

  周( 點頭稱讚)好。

  堇(得意)我寫的。

  周(喜愛地)是嗎?真好!(指指報,興趣盎然)你看還有一篇社評。

  堇(沒想到)哦?(站起)走,咱們給叔叔看去。

  〔房門有人輕輕叩了兩下。

  堇(望著門)誰呀?

  〔門慢慢的開了一個半,員外勾著腰探進頭。

  員(眯著小眼睛,訥訥地)陰家大小姐,你打,打牌不打?

  堇(望著他,有點啼笑皆非)我?

  周(瞪他一眼,直腔直調)對不起。(大手放在他的禿頭上,毫不在意,機械地把他塞出門外。)

  〔員外就順勢乖乖地縮回。周打開門,讓出堇修,自己隨後走出。

  〔員外呆磕磕地望著發愣。

  〔臥室裡,陰兆時坐在椅子上洗腳。他臉上神氣很嚴肅,戴著眼鏡在看報紙。

  陰太太提著水壺,向地下的盆子裡加熱水。

  陰(看著報,兩腳提起)夠了,夠了。

  〔陰太太笑笑走開。

  〔堇修同周秉望穿過書房走進臥室。

  堇(欣然)叔叔您看。(把報紙遞給陰。)

  陰(向周點點頭,把手裡的報紙丟在地上,接過堇修遞過的報紙著。)

  太(走過來,十分關心)什麼呀,堇修?

  堇(微微彎著腰,在報上指點)這兒,這兒,(回頭對陰太太)大報上都登出金煥吾他們全體被捕的消息,並且有了社論提到這件事。(又彎著腰看報)叔叔,叔叔,你看。(又回頭對陰太太)現在報上有了叔叔的名字了。

  陰(不做聲,專心看報。)

  太(伏在陰背後看報,高興地)這下好啦。

  陰(看完報,放下,望望他們。)

  周(熱誠)陰先生,這是您的大勝利。

  陰(沉著地)你們慢點歡喜,路還長呢,楊大漏了網。

  周堇(同時一驚)。啊?

  陰我剛從法院探聽了回來,楊大走了狗運,逮捕的時候,他不在。

  堇(失望)他跑啦?

  〔有人輕輕叩書房門。

  堇(回頭大聲)誰呀?

  〔陰向門望。

  〔員外推開臥室半掩的門又探進頭。

  員(一眼瞥見陰,囁嚅著)今天陰律師,您,您打牌不打?我們樓上……

  周(走去)對不起。(對著他的禿頭,又把大手伸出。)

  〔員外頭一仰,小眼一翻,乖覺地自動縮回去。周把門關上。

  陰明天法院第一次開庭。(穿好襪子套上鞋)我出庭,你魏伯伯也要去做證人的。

  〔庭院裡魏卓平匆勿由院門人,快步走上臺階,急促地敲門,魏開門,開門。

  太太的聲音誰呀?

  魏我,兆時在家嗎?

  〔陰太太開門,魏走進,順手關上門。

  太(看他那慌張的神氣,驚異)魏大哥!他在家。

  魏(氣咻咻地,取下帽子,對陰太太)我有事跟他商量商量。

  陰的聲音哪一位?

  太(回頭)是魏大哥。

  〔陰從臥室走出,後隨堇修和周。

  陰(笑著迎上來)歡迎,歡迎,我正要跟你談談。

  魏(不安地)我,我有點事。

  陰(笑著爽快地)說吧。

  魏(呐呐)我想我們兩人談談。(取下帽子。)

  陰(望望他)好。(對堇修他們)你們先進去。

  〔三人也疑惑地望望魏,走進臥室。

  魏(低聲)你已經告了他了?

  陰(點點頭。)

  魏(緊張)法院已經給了我傳票,你叫我做證人?

  陰( 點點頭,將他手中帽子取過來放在桌上。)

  魏(急煎煎地)我對你說過。不要把這件事情聲張出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幫人,(不覺輕輕跺一下腳)不是好惹的。

  陰(鎮定地)別急,別急,說清楚你是什麼意思。

  魏(面有難色)我實在對不起,我(躲閃)我,我實在不能當證人。

  陰(望著他。)

  魏(從身上掏出一把小手槍和一封信)你看,我剛剛收到的。

  陰(看信。)

  魏(伺望陰)你看,他們預備跟你跟我大周旋一下。(抖抖索索地)你看這手槍裡連子彈都有。(慌張地)我要走了,你要看見馬屁精,千萬別說我找過你。

  (神情懇切)兆時,我覺得你也最好不要出庭。(戴上帽子,匆匆地)我走啦。

  陰別走。

  魏(懇求)你讓我走吧,我現在確實有點怕。(拔步就走。)

  〔魏頭也不回,匆匆走出門去。

  〔移時堇修和周站在桌旁。堇修拿著手槍仔細看。周走過來堇把手槍遞給他,他也細看。

  堇(抑壓著氣憤,平淡地)來吧,我們看看這個世界還有是非沒有。

  陰(低聲)這件事千萬別告訴你嬸嬸,省得她害怕。

  堇(點點頭)我知道。

  周〔感到情勢的緊張,義不容辭,沉肅地)今天我想不回去啦。

  堇(坦然)為什麼,何必呢?

  〔魏又在走廊上急急敲書房門。

  魏的聲音(急驟)開門,開門。

  〔堇修去開門,魏一步邁入。

  魏(神色惶惶,一面向裡走,一面說)外面大門開著,你們還不關上!(看他們都不動,著急)關上,關上。

  陰(看見魏驚慌的神氣只好對周)請你去關上。

  〔周看了魏一眼,走出去。

  堇(拉開一把椅子)坐下,魏伯伯,(倒杯茶遞給他)喝點茶。

  魏(不坐,緊張地)我,我剛一出門就看見有人。

  堇(看看陰,不十分相信)不會吧?

  魏是有,他們跟著我,我就回來了。

  堇(轉身向外走)我去看看去。

  魏(要攔他)不要看,不要看,小心。

  〔堇修已出去。

  陰(安靜地)老大哥,坐下。

  魏(憂容滿面)今天晚上我住你這兒。

  陰好,正好。明天我們早上一塊到法庭。

  魏(懇求)不,兆時,今天早上馬屁精對我說過,叫我不要去,去不得,我是去不得的。

  陰(凝視他)你為什麼這麼怕他們?

  〔堇修緩步進屋。

  堇(沉著)叔叔,是有人。

  魏你看,你看。

  陰(依然正色盯著魏)你還沒答覆我的問題。

  魏(心悸)什麼?

  陰你為什麼這麼怕他們?

  魏(忐忑)我,我……

  〔重重的關大門聲。

  魏(驚魂不定)啊!

  〔半晌。

  〔周推門走進,一臉慍怒。

  陰(立起,嚴肅地)你坐下,我要問你。(正言厲色)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怕他們?

  你有什麼短處在他們手裡?你難道不知道我人挨了打,家叫人砸了,惹出這麼多事情,為的是什麼?為的是你們孤兒院!為的是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們!為的也就是你。(憤切)你怕,你怕,你現在就知道怕!躲躲藏藏,不知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爆發)今天我要跟(拍桌)你翻了臉,我要你說,你說,你說,我要你說,你過去做了些什麼!

  魏(窘迫慚愧)兆時,我,我。

  陰(沉重)要不然就是你根本沒把我當做真朋友,(憤憤不能自持)你從頭到尾瞞著我,你跟他們串通在一起……

  魏(情急)不,不,不,我,我說。

  陰(厲聲)你說。

  魏(痛苦地)我,我也是一個……

  堇(思過半,驚異地低聲)漢奸!

  周(沒有料到,望魏。)

  陰(注視。)

  魏(苦笑)所謂的漢奸吧。他們拿住了我這個短,恐嚇我,要挾我。

  陰(抑壓下驚異,沉隱地)卓平,你究竟是怎麼一個(略頓,不忍直說)漢奸?

  魏(面有愧色,低頭)我在那時候,當過,當過保長!

  陰(微笑)一個保長!

  魏(懇切)天地良心,我確實是被逼才做的,我沒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可是,馬屁精他們就這樣的欺侮我!占了我的房子,害了我的孤兒們,(落淚)

  累了我的朋友,弄得我現在像個孤鬼。兆時,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

  (大哭。)

  陰(惻然,正要安慰他。)

  〔有人敲門聲。

  馬的聲音陰律師在家嗎?

  魏(慌張立起)馬屁精他來了,兆時,把他支走吧。(急切)把他支走,千萬別叫他知道我在此地,我來找你。

  馬的聲音(有點不耐)陰律師在家嗎?

  陰(高聲)在家。(對堇修)你去開門。

  魏(焦慮)兆時!

  〔堇修、週二人走出。

  陰我正要見見他。

  魏(驚弓之鳥)兆時,他是來找我的,一定又有什麼事情啦。我現在看見他就怕。我看我躲一躲,要不,想法把他支到別處去。兆時,你答應我。

  陰(沉著臉)好。(向門走。)

  魏(拉著他)你小心,別吃他的虧,他是個笑面虎,(管不住)你挨打是他害的你,他那天喝醉了,得起意來,跟我說的。

  陰(沉默地點點頭,走出。)

  〔過道裡,馬屁精衣著考究,不見往日的寒傖,眉宇間有點驕慢。

  馬(笑著)大小姐,好久沒見啦。(四處用眼一掃)還是那個老樣兒,真是到老朋友這兒就像到了家似的。(隨意地)魏伯伯在這兒嗎?

  周(瞪著他。)

  堇(冷冷地)不在。

  馬(還是隨意地)咦!他剛才跟我說他要到這兒來的嗎。(拔步就向書房門走。)

  〔堇修剛要上前攔,陰走出來。

  陰(端立門前。)

  馬(親昵地)陰三爺!

  〔員外從樓上咚咚地跑下來。

  員(興勿匆地)馬屁精,我聽著就是你,稀客,稀客,來得正好,來得正好!

  四缺二,我們二奶奶正等著你們二位打牌呢。

  馬(望望陰的鬱暗的臉,強笑著)好,好,好,怎麼樣,陰大哥?(若無事然)

  嘿!

  嘿!我是進門就打牌。

  陰(盯著他。)

  員來吧,陰三爺。

  陰(決定)好。

  〔三人上樓。

  〔書房裡堇修在窗前窺望,魏站在她身後。

  魏(憂容滿面,拿詢問的目光對著堇修。)

  堇(看看魏,又向窗外望。)

  〔大門前,二三人影拖長在地上,一個個緩緩踱過去。

  〔胡駝子又從黑暗中返立路燈下,兇惡的目光閃閃對著陰家窗子。

  堇(回過頭)沒有走,像是又多了幾個人。

  魏(頹然坐下,忽又站起來,拿起帽子向廚房走。)

  周(從廚房走入)您不用去啦,後面也有人。

  〔樓上員外家陰兆時,馬屁精,姚三錯,員外,四個人正圍桌打牌。

  〔員外擁在一床花格毛毯裡,打著哆嗦。

  〔三錯一臉懊惱,輸多了錢,正沒好氣。

  錯(對員外)抓牌呀你。

  員(哆哆嗦嗦摸了一張牌。)

  錯(望望馬,望望陰,又瞪了員外一眼,忽然感慨地)沒法子,我呀一輩子就愛打個牌,我們員外呀,就愛打個擺子。

  馬(正偷偷瞟著陰,聽見三錯的話,笑了一聲,一面帶笑咳嗽。)

  陰(敲著牌,目不轉睛地望著馬,隨意打出一張牌。)

  錯(望了陰一眼)陰魂不散,錢都叫你贏去啦,你怎麼還繃著臉像閻王爺似的。

  陰你沒看見我頭上有一股子冤氣?

  馬(諂笑)您還冤?我們三個人都是送款委員,今兒個小弟我專心給您陰大哥開心來的。碰。

  陰(瞪著他)你發了財了吧?

  馬(莫知所以)沒有,沒有,我哪兒來的財氣呀。

  陰(冷冷地望著他)看你這個臉可像。你看你這眉毛多清多淡,像把沒毛的刷子,送到當鋪裡押,起碼是五根金條。再加上你這根鼻子,一共就是十根,(使勁打出一張牌。)

  馬(赧然)您多誇獎,多誇獎。吃。

  陰(抓一張牌)可你眼前就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災星。

  馬(變色)啊。

  陰(盯著他不放鬆)楊大的事犯了案啦。

  馬(開始驚慌失措,卻故做鎮靜)我知道,我知道。(摸牌。)

  錯這兒,這兒,你摸錯了牌啦。

  陰(對馬,一直是用平穩的聲調)你最近沒看見他?

  馬(連忙)沒有,沒有,(鄙夷地)我怎麼跟他來往。

  陰我倒是跟他來往過。

  員(毛毯包得更緊,咬著牙,莫名其妙地呆望他們。)

  錯(大聲)開杠!

  陰前兩天我去找他。

  錯(高興地拍掌)又開杠!

  陰進門我就挨了兩個耳光。

  〔三錯與員外也感到奇怪了,停牌不打,員外益發抖得厲害。

  馬(躲避陰的眼光強笑)那怎麼會!

  陰(仿佛很和藹地)你知道是誰打的我?

  馬(畏怯,低聲)楊大?

  陰(搖搖頭)不是,還有比楊大更可惡的東西!(拿起籌碼向馬臉上一扔,立起,接著劈啪兩個耳光打在馬臉上。)

  馬(猛地沒有提防,昏惑)陰大哥!

  〔此時在陰家大門前小巷裡。老熊剛收車路過這兒,他閑閑搭搭地坐在腳踏車上懶詳洋地踏過來,忽然若有所見,下車站定注視。

  〔昏暗的街燈下,胡駝子把臉縮在大衣領子裡,露出一對兇惡的眼睛,身後隱約伺立幾個漢於。

  〔老熊倏地跳上車,折回來路,急踏而去。

  〔馬屁精拖著圍巾和大衣從樓梯上一面回頭,一面向下跑。

  〔三錯在樓梯上邊大聲勸著,員外也裹著毛毯驚慌地站在三錯三身後,哆哆嗦嗦扶著他的肩膀。

  員(同聲)得啦!得啦!陰大爺:算啦!算啦!

  陰(跟下,氣咻咻地)我就打你,打你,打你這個王八蛋!

  馬(一言不發,打開門跑出。)

  〔陰太太,堇修和周從書房勿匆走出,魏在裡面很快地把門關上,留了一條縫向外張望。

  太(驚惶)兆時,兆時你又怎麼了,你發瘋啦!

  陰(微笑)沒怎麼,我打一條狗。

  〔堇修和週二人得意地相望一眼。

  陰(走到門前,一手推開門興奮地)別再躲著啦,明天我們一同到法院。

  魏(驚惑)法院?

  〔次日晨八時許,法院裡旁聽席上陸陸續續坐滿了人,辯護律師和記者們都已就席,法官們還未升庭。旁聽的人群中大都在談著今天要審的案子。

  〔同時,陰家庭院裡,陰兆時,堇修,魏卓平三人步下走廊站在院中。

  堇已經不早了,快走吧。(正欲開大門。)

  陰(忽然想起)哦,手槍沒帶。(要返身進屋。)

  堇這兒呢。(從大衣袋內掏出手槍遞給陰)子彈也在裡頭。

  魏(愕然)這是幹什麼?

  陰這是給法官看他們恐嚇你的證據。(向大門走,對魏)你看!

  〔他們望出去。

  〔一個八九歲的小學生,提著書包從門前經過,一邊高興地唱著「我是一個小鼓手……」

  陰(輕快)大太陽下面,這還有什麼事情?別怕,走吧。

  〔他們出了大門。

  堇(看看腕上的表)又去了五分鐘,快走。

  〔堇修與魏走在前面,陰隨後。

  〔胡駝子正在牆邊窺伺著,看見他們,就向另外兩個流氓招手跟上去。

  堇(感到後面有人,低聲)人來了。

  〔魏膽怯回頭。

  陰(對堇修)慢點走。

  〔魏意欲走開。

  堇(拉著他的衣袖,急促地)別再想回去了。

  〔魏低頭急走,堇修放慢腳步靠近陰。

  〔此時法院正在開庭,五位法官入座。正中是審判長,衣藍邊黑袍,左右是兩位陪審推事,公案兩端是衣紫邊黑袍的首席檢察官,和衣黑邊黑袍的書記官。人聲頓時停止。法官嚷著「起立」,大家站起,坐下。全庭只聽見起坐時的聲音,空氣肅靜莊嚴。

  〔同時,小街上,陰,堇修和魏,三人仍埋頭急走,胡駝子等尾隨在後。一條小石子路橫在前面,沿路一帶污水河溝。陰等走到小街盡頭牆角處正欲拐彎,河溝邊電線杆下站著兒個流氓迎上他們,阻住去路。他們返身走,胡駝子與流氓等會合緊緊跟上,走了不幾步。

  胡(上前尋釁地拉著堇修的圍巾。)

  堇(猛地返身厲聲)幹什麼?

  〔陰搶上護住堇修,被胡駝子一拳打倒。

  堇(氣極,沖到胡面前)你們講理不講理?

  陰(爬起來,拉過堇修)走,講理不在此地。

  〔鏡頭,閃入法庭,人們注視法官。

  審判長提被告金煥吾。

  〔庭後角一個門被打開,金煥吾低頭走出,大家回顧。

  〔鏡頭閃入路上。我們只看見陰,堇修和魏三人急走的腳步。胡駝子與眾流氓的腳步跟隨著。

  堇的聲音(小聲)不早了。

  陰的聲音(急促地)快,還趕的上。

  〔三人腳步加快。

  流氓甲的聲音(腳步稍落後,低聲)駝子,該動手了吧?

  胡的聲音別急,到地方動手。

  〔鏡頭閃入法庭。金煥吾垂著雙臂站在被告欄裡,滿臉陰霾。

  〔鏡頭閃入路上,陰,堇修和魏經過一條滿是破落門戶的小街,快到與大路銜接處。

  陰(望望前面)到了大路了。

  〔流氓等慢慢跟在後面,一個個窺視著他們。

  胡(環視身邊流氓)是地方了,來吧。

  流氓甲(一步竄上,在魏肩上重重一拍)喂,滾開。

  魏(回頭,大吃一驚)兆時,兆時!

  堇(情急)叔叔,手槍。(手伸入袋內。)

  陰(厲聲)別動這個,動這個就不用到法院了。

  〔他們趕忙走,但左右去路都被另一批流氓所阻擋。他們正要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胡(大嚷)動手吧。

  〔忽然由馬路右方傳來一片喧嚷聲,大家不由得都回頭望。

  〔遠遠大批三輪車向他們急踏而來。

  堇(看清楚,喜極大嚷)是老熊!

  胡(聽見一愣。)

  〔鏡頭閃入法庭。庭上有人不時回頭朝入口的門望。

  審判長請儉察官陳述起訴意旨。

  檢索官(立起)被告金煥吾……

  〔鏡頭閃入路上。我們看見大批三輪豐的車輪飛快地滾過〔三輪車由遠而近。

  熊(越過其餘的車子大嚷)胡駝子,我們找你來了。

  胡(驚慌中回顧眾流氓,示意向陰動手)打,快打!

  〔流氓等一擁而上,流氓甲乙將堇修和魏推開,二人被推踉蹌跌入人行道上。

  〔老熊跳下車沖進去解救陰。

  〔流氓乙舉起一根木棍要向陰打,陰已跌倒地上。

  堇(驚叫)叔叔!(欲上前,魏拉住她。)

  〔三輪車夫們騎著車子沖上去。

  熊(混亂中打倒胡駝子,一把拉起陰)你們快走吧。

  〔鏡頭閃入法庭。

  審判長(高聲)傳原告陰兆時,證人魏卓平。

  〔原告欄與證人欄都空著。

  〔鏡頭閃入路上。一邊是陰,堇修和魏向前跑。魏漸落後,堇修拉著他同跑。

  〔一邊是眾流氓急奔,老熊等追趕。

  〔鏡頭閃入法庭,原告欄,證人欄依然空著,人們焦灼地等待著。

  〔鏡頭閃入路上。我們先只見陰,堇修和魏三人的腳步跑著,鏡頭漸向上移看到全身。憤急交迫使得他們木然沒有一點表情。

  〔另一邊,在十字路口上,眾流氓紛紛散去,只剩下胡駝子慌張而吃力地拐彎跑上人行道。三輪車夫們棄車徒步追,老熊沖上人行道,與胡駝子二人距離已近。

  〔鏡頭閃入法庭。審判長見陰與魏久候不到,轉頭與推事商量,他們抬頭看鐘。

  〔時鐘正指八點五十九分。

  〔被告欄裡,金煥吾雙手扶在欄邊,望著原告人空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鏡頭閃入法庭門前路上,陰,魏和堇修三人腳步漸漸慢下來。

  陰(喘著)到了,怕已經晚了。

  〔此時法庭裡,人們都顯出失望的神色。

  審判長本案告發人同證人沒有到,改期再訊。

  陰的聲音(大聲)審判長!

  〔人們回頭望,陰,堇修和魏急急步入。

  〔金煥吾看見他們,臉色一沉。

  陰(在門前站定)審判長,陰兆時報到。

  〔陰,魏二人分別走上原告欄與證人欄。

  陰(喘息未定,向審判長鞠躬)審判長,(掏出手絹擦著滿臉的汗水,轉身對金,正色地)金煥吾先生,法庭以外還有你許多狐群狗黨,法庭之內就有你無數的敵人。(向法官)審判長,我可以用多少事實來證明,過去現在這位金煥吾先生和他的徒子徒孫們所做的種種罪惡。我要控訴他們!不,不是我,是眼前在旁聽席上多少不曾開口的被害者,大家要憑看法庭的公正和尊嚴控訴他們!

  〔樂聲驟起,由低沉森嚴逐漸轉為淒厲洪亮。

  〔緊隨著樂聲閃出以下的畫面:〔畫面漸顯。我們看見一副粗巨的鐵鍊落在金煥吾面前蕩來蕩去。金愀然變容睜大了恐怖的眼望著,慢慢低下頭。

  〔畫面疊化入。鏈在擺動。金煥吾旁邊出現了楊大猙獰惱怒的臉。

  〔畫面漸隱。

  〔樂聲嚴肅,沉重而急切。

  〔畫面漸顯。

  〔春雨綿綿,天色灰暗,陰兆時撐著一把油紙傘,提起褲腳,走過泥濘的石子路,站在人行道邊,向遠遠的三輪車招手,三輪車走近他。

  陰(手一指,匆匆地)到法院。

  〔樂聲不停。

  〔畫面疊化入。

  〔酷夏烈日蒸人,陰兆時揮著芭蕉扇,站在一個冷飲攤前喝酸梅湯。員外從後面走來,一手拍在他背上,陰回頭,員外似乎是問他到哪裡去。

  陰到法院!

  〔樂聲不停。

  〔畫面疊化入。

  〔陰家庭院裡,一片黃葉寂靜地落在大門前地上,陰兆時穿著夾大衣,輕悄悄地打開門。陰太太趕出來似乎問他到哪裡去。

  陰(對太太)到法院。

  〔樂聲不停。

  〔畫面疊化入。

  〔漫天風雪,陰兆時頂著風埋頭前進。路上只有一二行人,迎面走來一個女子,低著頭,從他身邊擦過,陰站住回頭,看出是堇修,走過去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堇修一驚抬頭。

  陰(拉她一同走)到法院。

  〔樂聲不停,漸趨森然。

  (畫面疊化入。

  〔陰臥室裡黑黝黝的,床前一盞檯燈用布遮上。陰忽然從濃睡中躍起。

  陰(驚慌,低聲)到法院!

  〔樂聲中忽然一片殺氣,混亂錯雜。

  〔昏黑中從遠遠近近各個角落發出無數陰兆時的聲音逐漸宏亮地嚷著:「到法院,到法院,到法院,到法院!」

  (樂聲突然靜止,岑寂無聲。

  〔畫面漸顯。

  〔無天無地,冷落空洞,灰濛濛一片。

  (金煥吾,楊大遠遠出現,金在前面,楊在後緊跟著,兩人仿佛足未著地似地緩緩向前走進。

  (冷寂中,金楊二人慢慢低下頭來向前步行,漸走漸近,幾乎到了我們的眼前。

  〔暮地他們臉前一扇粗重的鐵欄門碰嘟一聲關上。

  〔二人猛然抬頭,臉上露出恐怖與絕望。

  〔樂聲輕快歡愉。

  〔楊柳樹的嫩枝條抽出新芽,在和煦的春風裡擺動。

  〔法院開庭,五位法官入座。法警嚷「起立!」「坐下!」

  〔在旁聽席的第一排坐著魏卓平,堇修,陰太太,姚三錯和員外。

  〔陰兆時站在原告欄。

  〔金煥吾,楊大立于被告欄。

  審判長(宣讀判決文)金煥吾等漢奸一案宣告判決。(立起)金煥吾,通謀敵國,反抗本國,處無期徒刑。

  〔金煥吾愀然變容。

  (堇修高興地拉著陰太太的手,魏和員外全神貫注地聽著,三錯拍了一下手,員外用手臂碰碰她,她立刻放下手,旁聽的人們高興但又抑壓著,寂靜無聲。

  審判長裭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生活必需費用外,均予沒收。

  楊大興通謀敵國反抗本國,處有期徒刑十二年,裭奪公權十四年,全部財產除酌留家屬生活必需費用外均予沒收。

  〔楊大怒目垂視。

  〔退庭。

  〔人們歡呼。

  〔陰一面向外走一面向聽眾中的許多熟人點頭招呼。記者們跟著他。

  〔堇修等被擠得無法走近。

  魏(擠上前拉著陰的手)兆時!

  陰(望著他)民庭也宣了判,孤兒院發還。

  魏(喜極不知如何表示)發還!

  〔堇修等走過來,他們剛要說話,記者們已將陰包圍起來。

  記者陰先生,對於這次的判決您有什麼感想?

  陰(微笑)我沒有什麼感想,我就是快活,快活,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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