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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本


  「四十而不惑。」

  兩個多月後,黃昏,在老熊住的棚戶前。十凡個三輪車夫有的穿著破棉襖,有的穿破西裝上身,或破毛衣,有的披著車上的舊毛毯,散落坐立。遠遠望見老熊走來。大家圍著老熊詢問。

  三輪車夫甲乙(先後發問,其餘的人都期待地望著老熊)找著沒有?

  熊(搖頭,快快地)還是沒找著。

  (大家失望地低下頭,歎氣與詬罵聲四起。

  乙(氣憤憤地)胡駝子這黑心東西躲到哪兒去了。

  熊(揮揮手)大夥兒先別吵!(大家止聲),你們車上的照會全是假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是啊?可不都是假的。

  熊你們也都交給胡駝子錢啦?

  大家(憤憤地亂點著頭)嗯。——給了!——他拿去了。

  熊(沉著)好,這兩天大家分頭找。(揚揚手)你們過來!

  〔大家圍攏上來,老熊對他們低聲談話。

  〔這時胡駝子就在隔鄰棚戶的後門口;一個一臉粗劣脂粉的女人偷偷地送他出門。他向前街窺聽。

  〔三輪車夫們群情激昂的聲音:「打死胡駝子!打死那個狗雜種!」

  〔胡駝子偷偷溜走。

  〔陰家庭院中。

  〔天色灰濛濛的,樹上葉子脫盡,只剩下枯枝,西北風吹過,帶來初冬的寒意。枯黃的樹葉伴著一陣陣的風落到地上,懶洋洋地打著旋滾停留在階前,一次又一次的,階前積滿了許多落葉。

  垃圾箱上半張破報紙也乘風撲跌到鐵絲網上,掛在上面。

  一扇舊百葉窗「砰」地關上了,再吹開,又關上。

  〔陰兆時穿著粗毛呢西褲,薄棉襖,圍著圍巾,仍在原來的地方打著太極拳。

  〔他神情悄然,面容略顯憔悴,閉著眼,懶慢地運動著手臂。一個彈腿,迎面一陣冷風撲到身上,侵人的寒氣使他微微打了一個冷噤。他睜開眼,把圍巾圍緊,不經心地仰頭一望。

  〔黯淡的灰雲籠罩著天空,樹幹的枯枝急劇地搖擺。

  〔兩個月前低矮的竹籬如今改為密匝匝的鐵絲網,原來操場上並排的秋千,一架上面的繩板拖在地上,一架就剩下兩根長短不齊的繩子空吊著。壓板只留一個空架子呆呆地站著,旁邊斜傾著兩個殘破的裝貨用的空木箱。靠近滑梯邊一大堆碎磚,一個空的大油桶觸目地橫在地上。操場成了一片爛泥地,繞著一圈圈大卡車的輪印。

  〔空的鐘架還豎在那裡,架上靠著幾根木料。

  〔他憂鬱地望望,似乎不願意再看,又低下頭,慢慢打下去。忽然他仿佛聽見了什麼,又仿佛看見鐘影依稀在他眼前搖來擺去,輕快的鐘聲那樣遼遠,若有若無地在空中隱約震盪。他有點迷惘地不覺掏出懷錶,但又若有所失地把懷錶放回袋內,又接著打拳。兩臂只劃了半個圈子就頹然垂下。又一陣風撲來,他挺起胸,兩手插入褲袋,迎風屹立,望著操場出神。右手在褲袋裡心不在焉地玩弄著。

  陰(忽然摸出一把鑰匙)太太!(走了兩步,笑著嚷)!太太!鑰匙找著啦,在我褲子口袋裡。(舉著鑰匙向屋走)太太!太太!(屋中沒有反應)夫人,賢妻!(無人應聲,他一面嚷著推開書房門,走進,打起興致高興地)家裡的!老婆!孩子媽!(還是沒有反應,更大聲,用上海口音)陰家嫂嫂!(忽然一愣,低聲)太太!

  〔陰太太在米缸旁邊小板凳上坐著,不動,也不出聲。

  陰(關切,疑慮地)太太!你——〔陰太太望著米缸,歎了口氣,立起。

  〔陰順手掀開米缸的蓋子望了一下,叉輕輕蓋上。

  太太(苦笑)想得到嗎?住這麼大的房子,會愁沒米吃,(俯首走進臥室)。

  〔陰忽然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翻找。

  陰(翻了一陣,回頭)我抽屜裡的錢呢?

  太太聲(埋怨地)你忘了,昨天晚上你不是送給老熊啦。

  陰(嗒然)哦。(雙手摸摸口袋,又抽出來)今天什麼日子?

  太太聲(硬板板地)我不知道。

  陰(有點怫然)你還不把鑰匙拿去。

  〔在臥室裡太太坐在床邊補著襪子。

  太太(勉強答應)幹什麼?

  陰的聲音(煩躁地)開櫃看看。

  太太(丟下襪子,喂泣)裡面哪裡還有錢?暖,這是什麼日子,(忿憤)什麼日子!

  (倒在床上。)

  〔書房裡陰(靠在書桌頭沙發上,煩悶地翻著一本舊黃曆,翻完合上)什麼日子,彌陀佛過生的日子。

  太太的聲音(仿佛突然從床上坐起。)什麼日子?

  陰(站起來,把黃曆丟在書桌上。)阿彌陀佛過生的日子。

  太太聲音(欣然叫)兆時!兆時!

  陰(回頭望望臥房)什麼呀?

  〔陰太太由臥室門進。

  太兆時,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陰(沒想到)啊?

  太你忘了?你怎麼得了啊,你的生日跟彌陀佛的生日是一天!

  陰(不屑)哼,生日。

  太(望著他,一面心裡在計算,突然)啊呀,今天是你四十歲的整壽啊!

  陰(一驚)四十,我四十啦?

  〔數小時後,中午十二時許,書房外間飯桌上擺著兩碟小菜,半瓶酒和兩碗陽春麵。

  〔陰太太在斟酒,陰站在走廊門前向外漠望。

  太(回頭望望,放下酒瓶)兆時!(走向陰)幹嘛呀!

  陰(沉默地)嗯?

  〔風吹著幾片黃葉打在玻璃門上。

  〔陰太太也悄然沉默下來,二人一同向窗外望著。

  陰(悵悵地)四十歲的人嘍!

  太(望著外面凝神)現在還有誰來,幫了這麼許多人,我們沒有一個朋友。

  陰(聽若無聞)嗯。

  太連魏院長都不來啦。

  陰(感歎萬端)哼,「四十而不惑」,從今天起我該不惑了吧,可是在這個世界呀,(搖搖頭,苦笑)我「疑惑」得很。(望著前面,清淚盈眶,不覺把手放在太太肩上。)

  〔我們從窗外望進去,太太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滿臉驚喜的神色,又仿佛不大相信地問著陰,陰也驚疑地探望注視。兩個人的目光在大門前停住,太太猛然叫起來,推開陰,開門跑出。

  太(站在走廊上,驚喜交集))堇修!

  陰(喜極,木立在開了的門前。)

  〔堇修推開大門,手裡提著一些小包裹奔進。

  〔周秉望提著行李也快步跟進來。

  〔門口停著一輛三輪車。

  堇(歡忭地叫著)嬸嬸!我們居然趕上給叔叔拜生啦。(抬頭望見陰,喜悅而親熱地)

  叔叔!

  〔陰走出門。

  陰(淚光瀅瀅)我的孩子,你回家來了!

  〔從走廊的玻璃門外望進去,陰很舒適地靠在一個舊沙發上,前面有個小矮桌,桌上放著重修帶回的土產糧食。旁邊燃著一個小炭爐。他容光煥發,堇修站在他面前,興高采烈,指指劃劃他說著。周秉望坐在旁邊的小凳上,微笑地望著重修。陰太太彎著腰正從小炭爐上提起開水壺向小方桌上的茶壺裡一面沏茶,一面聽著笑。

  〔屋內一一他們結束了談笑,大家臉上還帶著笑容。

  堇(忽然看看表)啊呀,不早啦,我得到報館報到去啦。

  周(站起)對了,我也該回醫院看看,我們順路。

  陰(站起伸個懶腰)待會到我這兒來吃晚飯。

  周好。我先雇三輪車去。

  〔周提著他的箱子走出。

  太(趕到門前向外叫)回頭早點來啊。

  堇(穿上大衣,走到門前。)

  太(拉拉她的大衣)扣好!你也早點回來。

  堇嗯,(忽然返身)最近魏伯伯常來吧?

  陰你走以後——太一直沒來。

  堇(望著陰,懂事地)哦。(又想起)對了,待會我會走孤兒院過,我進去看看。

  太(望了陰一眼,對莖)幹什麼?

  堇看看翹翹她們。

  陰(向臥室走,感歎)哎,誰知道這些孩子們又怎麼樣了。

  堇(望望陰,一面邁出門)我走了。阿。(走出去了。)

  〔我們依次看見以下的畫面。

  〔當初孤兒院的屋子,現在的貨棧。一隻大手把貨棧的門「砰」地關上,接著倏地貼上一張封條。

  〔一輛六輪大卡車的車輪在泥路上急駛而過。

  〔豐輪拐了一個彎,水泥四濺,夏然而止。

  〔人行道上楊大猛然驚惶地抬頭。

  一個人厲聲下來!

  〔楊大臉色大變,惶遽地扭頭便走。

  〔卡車後身下半截,吊著小梯,一雙穿著警裝長統皮靴的腳,一步邁進我們的眼簾。

  一個人的聲音下來!

  〔一雙穿著西裝褲的腿由小梯上遲疑地步下,接著另一雙穿長袍的腿抖擻地伸出,……。

  〔在金煥吾的小客廳裡。

  〔金煥吾的背影。

  金(突然返身,罵聲)你這辦的是什麼事情?

  楊(惶恐地低下頭。)

  金(憤憤急語)貨查封了,人抓去了,世上居然有你們這種廢物!

  (立起徘徊,取下帽子扔在桌上。)

  〔同時在客廳門外。

  〔馬屁精竊立門外,屏息覷聽。

  金的聲音那個姓馬的說,說孤兒院僻靜僻靜,不會惹眼……

  〔馬惶惶然。

  金的聲音才買下這屋子。(叱吒呵斥)真是一群飯桶糊塗蛋。

  〔小客廳內。

  金(背著手走了兩步,又立定,側面對楊)究竟是誰露的風聲,誰告的密。那個馬,馬。──楊(悄悄松一口氣,抬頭望著金,趕快提醒)馬屁精。

  〔小客廳門外。

  〔馬神色一震,瞪著兩眼,懾息注聽。

  金的聲音他靠得住嗎?

  〔馬益發惶恐,緊張。

  楊的聲音我,我現在不敢說。

  〔馬愣了一下,皺著眉,心裡打起主意。

  〔小客廳內。

  金(怒氣難遏)真是混蛋!(坐到沙發裡)他在哪裡?

  楊(站起)我帶他來了——〔小客廳門外。

  楊的聲音向門而來在樓下。

  〔馬惶速地躡手躡足,轉身要向樓下走。

  金的聲音叫他上來〔馬快步跑下。

  〔二十分鐘以後,仍舊在小客廳裡。

  〔金煥吾坐在沙發裡,馬屁精卑躬局促地坐在椅子上,楊大站在一旁。

  金(對馬,冷冷地)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他?

  馬(巧言詆毀)您想,一來他跟楊大爺有仇,懷恨在心,二來賣孤兒院他沒落著傭錢,三來他現在窮的要喝稀飯,告密就有一票獎金——楊(插嘴)金先生,我看是像他。

  馬(得意)並且我今天到過他家裡,他跟我說,他說他要搬家,頂個好房子闊一下啦。您想——〔電話鈴響。

  金(接電話,緊張地)哦?哦?哦!我,——哦,我就來。(放下電話,不動。)

  馬(殷勤,走過來,侍立金旁,沾沾自喜,醜表功地)您想,他哪來這筆錢?

  楊(浮囂,逼上一步)對呀!他哪來的這筆錢?

  金(拿起帽子,望望他們,一半是自語,憤憤地)哼!這個人真是陰魂不散!

  (向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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