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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傻子 (又倔強起來)可這斧頭是焦——焦——焦大媽的。

  仇 虎 (不等他說完,走上前去,搶斧頭)給我。

  白傻子 (伸縮頭,向後退)我!我不。(仇虎逼過去)

  仇 虎 (搶了斧頭,按下白的頭頸,似乎要斫下去)你——你這傻王八蛋。

  〔軌道右外聽見一個女人說話,旁邊有個男人在一邊勸慰著。

  白傻子 (掙得臉通紅)有——有人!

  仇 虎 (放下手傾聽一刻,果然是)狗蛋,便宜你!

  白傻子 (遇了大赦)我走了?

  仇 虎 (又一把抓住他)走,你跟著我來!

  〔仇拉著白走向野塘左面去,白狼狽地跟隨著,一會兒隱隱聽見斧頭敲鐵鐐的聲音。

  〔由軌道左面走上兩個人。女人氣衝衝地,一句話不肯說,眉頭藏著潑野,耳上的鍍金環子鏗鏗地亂顫。女人長得很妖冶,烏黑的頭髮,厚嘴唇,長長的眉毛,一對明亮亮的黑眼睛裡面蓄滿魅惑和強悍。臉生得豐滿,黑裡透出健康的褐紅;身材不十分高,卻也娉娉婷婷,走起路來,顧盼自得,自來一種風流。她穿著大紅的褲襖,頭上梳成肥圓圓的盤髻。腕上的鍍金鐲子驕傲地隨著她走路的顫搖擺動。她的聲音很低,甚至於有些啞,然而十分入耳,誘惑。

  〔男人(焦大星)約莫有三十歲上下,短打扮,滿臉髭須,濃濃的黑眉,凹進去的眼,神情坦白,笑起來很直爽明朗。臉色黧黑,眉日間有些憂鬱,額上時而顫跳著蛇似的青筋。左耳懸一隻銅環,是他父親——閻王——在神前為他求的。他的身體魁偉,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洩不出的熱情。他畏懼他的母親,卻十分愛戀自己的豔麗的妻,妻與母為他尖銳的爭鬥使他由苦惱而趨於怯弱。他現在毫不吃力地背著一個大包袱,穩穩地邁著大步。他穿一件深灰的褲褂,懸著銀錶鏈,戴一頂青氊帽,手裡握著一根小樹削成的木棍,隨著焦花氏走來。

  焦大星 (那男人)金子!

  焦花氏 (不理,仍然向前走)

  焦大星 (拉著她)金子,你站著。

  焦花氏 (甩開他)你幹什麼?

  焦大星 (懇求地)你為什麼不說話。

  焦花氏 (瞋目地)說話?我還配說話?

  焦大星 (體貼地)金子,你又怎麼啦?誰得罪了你?

  焦花氏 (立在軌道上)得罪了我?誰敢得罪了我!好,焦大的老婆,有誰敢得罪?

  焦大星 (放下包袱)好,你先別這麼說話,咱們倆說明白,我再走。

  焦花氏 (抖眼望著他)走,你還用著走?我看你還是好好地回家找你媽去吧!

  焦大星 (明白了一半)媽又對你怎麼啦?

  焦花氏 媽對我不怎麼!(奚落地)喲,焦大多孝順哪!你看,出了門那個捨不得媽丟不下媽的樣子,告訴媽,吃這個,穿那個,說完了說,囑咐,囑咐,就像你一出門,虎來了要把她叼了去一樣。哼,你為什麼不倒活幾年長小了,長成(兩手一比)這麼點,到你媽懷裡吃咂兒去呢!

  焦大星 (不好意思,反而解釋地)媽——媽是個瞎子啊!

  焦花氏 (頭一歪,狠狠地)我知道她是個瞎子!(又嘲笑地)喲,焦大真是個孝子,媽媽長,媽媽短,跟媽帶這個,跟媽帶那個;我跟你到縣裡請一個孝子牌坊,好不好?(故意歎口氣)唉,為什麼我進門不就添個孩子呢?

  焦大星 (吃一驚)你說什麼?進門添孩子?

  焦花氏 (瞟他一眼)你別嚇一跳,我不是說旁的。我說進門就跟你添一個大小子,生個小焦大,好叫他像你這樣地也孝順孝順我。哼,我要有兒子,我就要生你這樣的,(故意看著焦大)是不錯!

  焦大星 (想駕地,但又沒有話)金子,你說話總是不小心,就這句話叫媽聽見了又是麻煩。

  焦花氏 (強悍地)哼,你怕麻煩!我不怕!說話不小心,這還是好的,有一夭,我還要做給她瞅瞅。

  焦大星 (關心地)你——你說你做什麼?

  焦花氏 (任性潑野)我做什麼?我是狐狸精!她說我早晚就要養漢偷人,你看,我就做給她瞧瞧,哼,狐狸精?

  焦大星 (不高興)怎麼,你偷人難道也是做給我瞧瞧。

  焦花氏 你要是這麼待我,我就偷——

  焦大星 (立起,一把抓著花氏的手腕,狠狠地)你偷誰?你要偷誰?

  焦花氏 (忽然笑眯眯地)別著急,我偷你(指著她丈夫的臉)我偷你,我的小白臉,好不好?

  焦大星 (忍不住)金子,唉,一個媽,一個你,跟你們倆我真是沒有法子。

  焦花氏 (翻了臉)又是媽,又是你媽。你怎麼張嘴閉嘴總離不開你媽,你媽是你的影子,怎麼你到哪兒,你媽也到哪兒呢?

  焦大星 (坐在包袱上,歎一口長氣)怪,為什麼女人跟女人總玩不到一塊去呢?

  〔塘裡青蛙又叫了幾聲,來了一陣風,遠遠傳來野鳴的鳴聲。

  焦花氏 (忽然拉起男人的手)我問你,大星,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 (仰著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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