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曹禺 > 蛻變 >
十二


  (握拳擊掌)那時候秉忠只恨自己無權無能,幫不了她一點忙。(噙住眼淚)我真怕丁大夫萬一氣走了,那時候的醫院(搖頭)

  ——馬登科老陳(敷衍)你是個好人。

  陳秉忠(抬起頭)可憐!秉忠一月薪金三十元,我還圖什麼?秉忠的女人非常地賢惠,每天省吃儉用,跟我苦過。我只求心安,在我份內的事情我都做得非常之好,我就對得起我的祖宗,我的書就算沒有白讀。(忽然憤慨地)現在院長罵我混蛋!又說我「不負責任」。又想出那種方法叫我配藥,這,這我是不能做的。院長說要辦我,要重辦我,要把我押起來,那,那(悲從中來)我在此地只有我的苦女人是我的朋友,那(抽咽)那只好隨他把我押起來,他愛押多久就押多久就是了。

  (嗚咽不止)

  [半晌。大家淒然無語。

  龔靜儀(十分同情)唉。

  (忽然樓上鬼嘯似地響起騷鬧的爵士音樂,接著一串女人的充溢了色情性的狂笑,而屋頂也仿佛巍巍顫動起來。

  [大家引頸向上望了一望。

  馬登科(走到陳面前)啊呀,先生,你不要這樣神經。院長說話就這樣。說過去就算了,你記著這些個做什麼?(推著他)走吧,跟我一同去見他,說你並不想走,順便跟院長太大拜個生。

  陳秉忠秉,秉忠是不去的。

  馬登科那你要怎麼樣?

  陳秉忠(執拗)在藥品問題未解決以前,秉忠是不幹司藥的。

  馬登科你忘了抗戰期間這不比平時,許多事情非要遷就不可。

  陳秦忠(搖頭)秉,秉忠想過。這,這件事延到現在,秉忠是不能遷就的。

  馬登科(鄙吝的好笑)陳先生不要忘了,三十塊錢雖然不多,然而沒有也似乎不成。

  謝宗奮(早已忍不住,摔下筆,低聲)真是混蛋。

  [謝由右門跑下。

  陳秉忠(望著馬,沉緩地)這件事秉忠也想過。秉忠的女人還能洗衣服,秉忠自己可以燒飯,跟人當廚子的。

  馬登科(拱拱手)好,好,好,你本事大,我拗不過你。(推他)你先下去,我們回頭再談。

  陳秉忠是,馬主任。

  [陳由右門下。

  馬登科(對況)這種人太死心眼,早晚只有受社會淘汰,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況西堂(曲為轉圓)怎麼,馬先生,就這麼樣讓老陳走了?

  馬登科(洶洶然)那怎麼成!

  龔靜儀(吃了一驚)怎麼,真把他押起來?

  馬登科押起來?司藥的人找誰呀?像他這樣「價廉物美」的人到哪裡去找?

  況西堂喂,馬先生,藥品是快辦好。聽說昨天丁大夫還問專員什麼時候來呢。

  馬登科就是呀,一個丁大夫,一個陳秉忠,都是我心上兩塊活寶,成天地跟我找麻煩。不過你們看著,早晚我要把他們兩個弄到我手心裡來,在我手裡團團轉。

  龔靜儀(刻薄地)當然咯,您馬主任多有本領啊。

  馬登科有本領不敢講。不過我相信,在機關裡做事,我們只要有辦法,有步驟,有聰明,有口才,不必一定要出洋,也一樣可以鑽得很快。特別是現在這麼亂哄哄的年月,說出頭,就出頭。弄得好,司長,秘書長就是一說。(得意地)要不怎麼叫「大時代,變動的大時代」呢!

  (走近況)喂,西堂翁,前些日子你給我批的八字,說我三十二以後,准大交紅運。我昨天晚上又找一位批命的老先生看了一遍——[範由右門跑上。

  範興奎(鬼鬼祟祟)馬,馬主任,丁大夫來了。

  馬登科哦——哦——範興奎(非常緊張)她找您來了。

  馬登科(力持鎮靜,瞪眼)你這麼大驚小怪做什麼?(對龔、況)你們看,看我怎麼對付她!況西翁,你看著,你看——(丁大夫由右門上。

  範興奎(警告地)丁大夫來了。

  (馬登科驀回頭,滿臉堆著笑容。

  馬登科(小腦殼向前伸一伸)了大夫。

  [丁大夫看去只像三十剛開外,其實地已經是個十七歲孩子的母親了。地不加修飾,穿一身深藍色線條織入淡灰色呢質底的日旗袍,外面套一件寬敞的醫生白布外衣,外口衣袋裡,還露出一段診病的橡皮聽管,她穿一雙半高膠底黃皮鞋,走路做事非常敏捷有力。她的臉有些男相,輪廓明顯,皮色看去異樣潔淨,薄唇角微微下垂,眼睛大而銳利,滿面是剛健率直的氣概,在憤怒時,有威可畏。她的身體較普通女子略高,十分健壯。

  (她有一雙細柔而秀麗的長手,圓下巴豐潤而敏感。再看她軟垂下來的大耳輪,我們會感覺到地是一個慷慨而又易於動情感的人。事實上最近她常哭泣,當地獨自想起自己的理想逐漸消滅的時候,當地諦聽著那些來自田間樸實可愛的病人,偶然講起在戰場上一段悲壯慘痛的經歷的時候。她性頗偏急。自從加入了這個後方醫院,她已一再約束自己,學習著必要的忍耐和遷就。然而儘管在醫務上有時作不得已的退讓,她私下認定在任何情形下她決不肯遷就到容忍那些腐敗自私的官吏的地步。

  她所受的高深的科學教育不但使地成為中國名醫,並且使她養成愛真理,愛她的職業所具有的仁俠精神的習性。

  [抗戰開始,她立刻依她所信仰的,為民族捐棄在上海一個名醫的舒適生活,興奮地投入了傷兵醫院。早年在國外,和地同去就學的地所深愛的丈夫,既固病死去,以後醫院事業便佔據了她的心靈。現在她的十七歲正在求學的獨兒,在開戰之後立刻自動加入戰地服務團,參加工作,她更是了無牽掛,按她一直信仰著的精神為著人們話著。

  (她來了,地受了許多折磨。看到多少慘痛的事賣使她益發相信自己更該為這個偉大的民族效死,應竭力提高一般後方醫院的救護和治療知識,減少傷兵同志不必要的痛苦。她現在比來時消瘦些,精神依舊是飽滿的。為著發現一件無可再卑鄙的事實,她暫時按下滿腔的憤怒走進來質問馬登科。她看馬登科有如一隻殘忍的狗,貪婪的狼,愚蠢的豬,她是那樣深惡痛絕地鄙視著他。

  (她背後手裡拿一張白紙包好的公文。

  丁大夫(冷冷地)馬先生!

  馬登科(忙拉出一張椅子)丁大夫您請坐。

  丁大夫我不坐,我還有事。

  馬登科(順口亂捧)啊呀,您太辛苦了,中國人要都像您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啊,請坐。(對老範)你傻站著幹什麼?倒茶!

  範興奎(一直緊張地望著,才清醒過來)是。

  丁大夫不要倒,我不喝。

  [範無可奈何地望望馬主任,造巡由右門下。

  丁大夫馬先生,今天是十六號。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