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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秋萍(十分激昂)還是那句老話,「合則留,不合則去。」我覺得此地對我不合,所以我就想去。

  [謝宗奮由右門進來,他是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離學校不久。家貧,畢業後就在各機關謀生,贍養全家。抗戰後決定在軍隊中服務,但為家人勸阻,最近介紹入後方醫院,抱滿腔熱望,想為國盡力。現在事與願違,心情頗為懊喪。他身材高大,面色紅潤,穿一件呢大筆,套下昔日的舊學生制服。他爽直卻又高做,談鋒犀利,卻又不屑於多說,間或指摘當局,總是一針見血。他臂裡挾著一捆舊報紙包好的公事。

  謝宗奮早,況先生。(對著孔)早!你。(走到自己書桌前,放下紙包)

  孔秋萍(還想繼續高談闊論)所以我就想去。況先生——謝宗奮孔,昨天那些表格你又趕出來多少?

  孔秋萍哦,不少,不少,你呢?

  謝宗奮我,這裡。(打開紙包一張一張點交給他)

  [老范由左門端進一架人勢正熾的炭盆。

  範興奎(放下)烤烤火吧,況先生。

  況西堂好旺的火!(脫大衣,老範幫忙)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範興奎(漫走)沒有事啦,況先生?

  況西堂哦,老範,(狡猾的眼神笑眯眯地)昨天晚上樓上幾位小少爺們又在此地打遊擊戰啦吧?

  範興奎是啊,(微笑解釋)我直說他們,叫他們別在——況西堂(伸手,打趣卻又在挖苦)那麼跟他們把簽到簿子要回來,好不好?

  範興奎(不好意思起來)這,這真大難了。這一定是這些皮猴們拿的。(向左門下,正遇見龔小姐走進來)龔先生,您下來了。

  龔靜儀嗯。

  [范由左門下。

  [ 龔靜儀已有三十開外,卻神氣比歲數還老。焦黃的瘦長臉上,眼珠子總是滴溜溜地亂轉。

  聰明自負,說話十分刻薄,頗善於察言觀色,人也精明機警。她穿一件碎花淡黃旗袍,袍下仿佛是半大天足。神色裕如,有時故意倚老賣老,和同事們開些玩笑。她是院內唯一的女職員。

  孔秋萍(對況)您看氣人不氣人,人生得好好的,這個混蛋就是不早拿來。

  龔靜儀咦,(笑著)這火盆怎麼又跑到這個地方來啦?

  況西堂怎麼,龔先生?

  龔靜儀我在樓上烤了半天。原來在院長屋裡,後來房東太太上了牌桌說太熱,怕上火——大概就這麼又歸了我們啦。

  孔秋萍(似乎他又有了理)您看!您看!(對龔)牌還沒有散?

  龔靜儀(嘴角一撇)散了?不聽見外面下了雨了麼?

  況西堂今天龔小姐下來得真早。

  龔靜儀樓上實在太鬧。院長太太今天過生,(尖酸地)樓上「全民總動員」,我也摻不進手,不如下來簽簽到,看看報,還爽快一點。

  孔秋萍謝先生,您看,這成什麼話,一個女人過生,就要鬧得這麼天翻地覆。

  [樓上忽然砰嘭亂響,仿佛兩三個洋鐵筒倒落地上。

  孔秋萍(大驚小怪)哎呀,這一定是太太們打牌打起來了。

  [況先生也不覺站起來,大家仰頭靜聽。

  況西堂(低聲)怎麼,洋油筒都打翻了?

  孔秋萍哼,這——[隱隱聽見有女人在咒駡。

  龔靜儀(揮手)別說,(孔果然不動。偵察片刻,龔小姐下了斷語)這是張主任的丫頭乘著大家忙,又在偷米花糖呢。

  孔秋萍你怎麼會知道?

  龔靜儀(頗有把握)你看哪,就要挨打了。

  [果然一個小女孩放聲大哭,接著聽見張主任的太太痛駡:「你這個死不要臉的小妖精!

  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隨聲亂打一陣,老太太女僕們勸解。

  女孩更止不住地鬼哭神嚎起來。

  [ 況探頭回到自己辦公桌,龔像是在笑,孔獨自昂首諦聽,頗似津津有味。謝宗奮摔下筆桿走到左面,拿起一份舊報紙亂翻。

  [ 這時由右門走進來一個瘦人兒。陳秉忠,約摸有三十四五歲,身體面孔都生得伶仃孤苦,可憐得令人發笑。他穿一身單薄的灰棉袍,袖口套著一副配藥時蝕爛的藍布袖套。他為人謹願誠厚,做事非常小心,除他說話瑣碎和一直忍受窮困的煎熬,而好自悲歎的習慣外,言語,舉止上別無其他不令人尊重的地方。然而好玩笑的同事們時常對他天生的可憐相,忍不住加以揶揄,有時當面叫他的綽號「可憐兒」(讀若兩音),聽到了,他一向不動聲色,面孔益發嚴肅,而看去益發可笑。他不懂幽默,不知世情,(窮困改不動他的天性)

  做事惟恐不認真。小心翼翼,心地介直,規則條例頒佈下來,他總一字一字地做到,一件事惟恐做錯,必需請示,或斟酌數次,才肯動手。他一生顛沛流離,心腸頗軟,困苦中若受了冤屈,便忍不住悲從中來,嗚咽不止。但他肯負責任,苦幹死幹,不定歪路,看定了方向,他不肯變移,有時執拗得如一條牛。他是醫院裡的司藥。

  [ 他很焦急地走進來。

  陳秉忠(囁嚅)謝先生,馬主任到了麼?

  謝宗奮沒有——昨天他一天就沒有來。

  陳秉忠是,是,(客氣地)對不起,您的表幾點鐘?

  謝宗奮八點半。

  陳秉忠(猶豫不決)龔小姐,您知道院長起來沒有?

  龔靜儀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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