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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秋萍(仿佛不信,其實用來解圍)他定的?

  范興奎馬主任叫他定的。孔先生,您還有話沒有?(站在面前,故意不走)

  孔秋萍(逼得無路,大發脾氣)範興奎!

  範興奎(佯為恭謹)幹什麼,孔先生?

  孔秋萍你這是故意地——故意地跟我(力竭聲嘶)跟我——[忽而右邊門簾掀開,冷風裡進來況西堂。況先生並不老,歲數也不過是五十剛開外,而神色,舉止,言談,仿佛已屆風燭殘年,任何事都知難而退,能止則止。三十年過著書案生涯,由清末,民初,北伐成功,一直到今日抗戰,他在各府各署各廳「歷任科秘」,為長官起文稿,復函件,在一字一句的斟酌間耗費他大半的生命。然而時運不濟,北伐以後,他的官運日乖,如今在這醫院裡落為一個不十分受人重視的閒散人員,真是他昔日決意為人幕府時,始料不及的事。窮極無聊,他學得一手論相批命的學問,偶爾為人占測將來的氣數壽分,自覺頗為靈驗。抗戰後流離顛沛,使他逐漸相信凡事都有個數,頗想樂天知命,在院裡少沾是非,不多事,不多話,少應酬,深居筒出,極力儲蓄,只求平安度過抗戰難關,好作歸計。

  [ 他穿一件退色皮大衣,皮領露出光板,頸上圍緊長而黑的絨圍巾,拖著一雙厚重的家制棉靴。臂裡挾著一隻破舊的小公事包,提一根賤價的手杖。進門便放下皮包手杖,脫去頂在頭上的破呢帽,不住的撣掃上面的雨水。他面容清臒,頂毛稀稀的已有些斑白。

  孔秋萍(突然覷見進來的人,順勢坐在左邊的辦公桌前)

  況西堂(一團和氣)來得早。

  孔秋萍早。(低下頭打開他的墨盒)

  範興奎(故意望望孔,再回頭對況)況秘書,您大氅都淋濕了。

  況西堂(瑟縮)嗯,冷得很。(又把破呢帽戴上,又搓著手)

  範興奎您不要火盆麼?

  況西堂(隨意地)怎麼,還沒有點?

  範興奎是啊,(又瞥了孔一眼)剛才孔錄事就因為火點晚了,直發脾氣呢。

  況西堂(笑容可掬)快去,老範,端來大家烤烤。

  范興奎(莊重而又伶俐地)是,況先生。

  [范由左門下。

  孔秋萍(忍不住)混蛋!狗仗人勢!

  況西堂(和藹地)怎麼啦,老弟?

  孔秋萍沒什麼。(又調他的墨汁)

  況西堂(掏出手帕擦揩破皮領上的雨點,一面走到窗前望著浙瀝的小雨)唉,又冷起來了。

  孔秋萍(餘怒未息)嗯,冷得很。

  況西堂這種地方,真是——「四季無寒暑,一雨便成冬」,(忽然發現自己辦公桌上一攤雨水)這是什麼?(仰頭望去,天花板還不斷緩緩地向下滴漏)哦,又漏了。

  孔秋萍(立起,大為不滿)房頂又漏了!這說不定是哪位小少爺又在樓上地板撒尿!這些太太們真是一點家教也不懂。(立刻想起)範興奎,(大聲)範興奎!

  況西堂(一直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算了,算了。(揮手攔住他)

  不要叫他。

  (在檔案箱上找到一個破臉盆,從容不迫地放在桌上接漏,雨水也從容地一點一滴打到鐵盆,發出清脆的響聲,況上下斟酌半天,幽默地)這次倒是雨水。

  孔秋萍(厭惡地)真是,鬼地方,(回頭又斜倚在自己的椅上)

  況西堂(慢吞吞地走到院長桌後,遍找簽到簿)咦!簽到簿子呢?

  孔秋萍(噘著嘴)誰知道?連我早來半點鐘都沒有簽著到。(不覺滿腔牢騷)抗戰不到四個月,搬到這小縣城來,就是私人辦的醫院,既然得了公家的補助,也得像個樣兒呀!機關不像機關,公館不像公館。少爺小姐,者爺太太,院長主任,丫頭老媽,連著廚房的大師傅,混蛋的鬼聽差,大家都一起逃難,一律平等。檔案卷宗,鍋碗馬桶,病床藥箱,碗兒罐兒,都堆在一道,一律看待。哼,樓上堆人口,樓下裝東西,一間屋子有三百六十項用場:白天辦公,晚上睡覺。過生的時候,老爺們放牌桌,沒事的時候,少爺們當球場。連下了幾天雨,您看(指著那兩竹竿衣裳)我們這間辦公廳,又給樓上太太們晾起衣服來了。(氣憤憤地走到況先生面前)要什麼沒有什麼,找什麼不見什麼,一點秩序也沒有!一點上下也沒有( 越說越爽意)亂七八糟,糊裡糊塗!

  這也配叫做醫院,這種醫院也配談抗戰!

  況西堂(擺擺手)算了,算了,非常時期,馬馬糊糊。

  孔秋萍那我是不成的。

  況西堂(幽默地)您預備怎麼樣?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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