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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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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漢 你放屁! 灑嵩 (抽出劍)你們有種的,殺!(回望)力高,別忘你吃奶的那兩手。 〔他們忽然就兇狠地鬥起來。這時班浮柳,猛泰的外甥,一個溫和知事的青年,看見這情形,立刻也抽出劍來。 班浮柳 分開,你們這些混蟲!放下劍,你們不知道自己做些什麼。(就夾在當中,想把他們的武器打落。) 〔正鬧得不得開交,悌暴,凱布夫人的內侄,一個秉性如火的青年,也趕到,他一眼望見班浮柳。 悌暴 (大吼)什麼,(對班浮柳)你也夾在當中跟這批沒心沒肺的禽獸打起來? (抽出劍,對班浮柳)班浮柳,回過頭來,送你回老家! 班浮柳 (一面打,一面解釋)我是來保持和平的,放下劍,要不,幫我一塊打開他們。 悌暴 (暴怒)什麼,傢伙都亮出來了,還說「和平」?我恨這個字,正像我恨地獄,恨所有猛泰家裡的,恨你!照傢伙,你這膽小的東西。 〔他們也廝殺起來了。 〔兩家大戶都來了些人,參加混戰,眼看著越殺越凶,於是惹起城中愛和平的市民持槍執棒出來干涉。市民們跑進來。 市民們 (喊成一片)棍子,棒子,刀槍劍乾矛!有什麼拿什麼,打呀,打呀!把他們打倒,打倒!打倒凱布家裡的人!打倒猛泰家裡的人! 〔這時凱布——凱布家的主人——聞聲追蹤而至,也沒顧得把衣服穿好,就和凱布夫人一同趕來。 凱布 這是什麼聲音?(看見情景,就不由心頭火起)嘿,快把我的長劍拿來。 凱布夫人 (攔住他)拿劍?你拿拐棍吧!拿拐棍吧,老太爺! 凱布 (堅決)我要劍,我要劍!(瞥見對面仇人也氣憤憤地跑來,益怒)你看,猛泰那個老傢伙也來了。簡直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他也耍起刀片子來了。 〔猛泰和猛泰夫人,一個奔前一個追後趕入。 猛泰 (暴躁)這個老不死的凱布!(對其妻)別拉住我,讓我去。 猛泰夫人 (不放手)我不許你去,你去跟仇人拚命,你動一步也不成。 〔三聲號響,大家回首,梵蘿那大公與其隨從步入。 大公 (赫然震怒)這批不聽說的反叛,和平的敵人!天天耍槍弄刀,連鄰居的血都要喝的東西。(對隨從)他們到底聽不聽話?(轉身)什麼?嘿,你們!你們這些禽獸,你們只知道流血,流血來滿足自己惡毒的仇恨。放下那刀,劍,這些瘋狂的武器,放下,放在地上,靜靜地聽你們動了怒的君主來判決。三次了,三次流血的爭鬥,只是為輕輕的一句話,你們,凱布跟猛泰,就三次攪亂了城裡的安靜。叫梵蘿那居住的老市民也拋下他們莊嚴的袍巾,拿起戈矛,日久不用生銹的戈矛,來分解你們日久天長刻骨的仇恨。如果你們再要攪亂城裡的和平,你們的命就拿來賠償!目前,這一次,其餘的都可以走開;你,凱布跟著我去,你,猛泰,下午到我那裡來,到浮力城,法庭,靜候我的處分。我再說一遍,趕快散開,除了那再也不想活命的人。 〔全體凜然,大公與其隨從等下;後隨凱布,凱布夫人,悌暴,市民和僕人等。 猛泰 (冷靜下來)這多年的仇恨是哪個又重新煽起來?你說,我的外甥,剛打時,你不也在場? 班浮柳 我沒有到,你仇家的下人已經跟你家的鬥起來,我拔劍分開他們,正在想;誰知梯暴一陣風就到了場。他拿著劍一面對我叫喊,一面在頭上前後亂砍。颼颼的劍響,風都對他笑,傷不了人,就聽他叫。我們一來一往,人們也就一堆一堆地來,一個禍害打一個禍害,一直打到大公趕來,才把大家分開。 猛泰夫人 哦,柔蜜歐到哪裡去了?你今天看見了他麼?倒是萬幸,這場械鬥他不在。 班浮柳 (溫和)舅母,當著東方的太陽還沒有從黃金的窗子探出頭來,我心思不寧,很旱地出門,散步在郊外。在城西楓樹的林子裡,就看見柔蜜歐我那表弟也早早一個人在徘徊。我向他走去,他一覺出,就連忙偷偷走進了樹林子裡。我拿我的心情來揣測他的心:甘願寂寞的准是心裡藏著事情,我就順著自己的性兒走開,沒有去追問他的心境。 猛泰 是啊,多少天早晨就有人看見他在那裡發悶;淚水添多了清晨的露珠,一聲一聲的長歎,真是烏雲之外,又添上了烏雲當著快樂的陽光剛剛撩起黑暗的慢帳,我的兒子就抱著滿心的憂愁,趕緊躲開,回家鎖起了門,關上了窗,把光明攔在牆外;故意造成漆黑的夜晚,藏在房裡,不知寫些什麼文章。這種心病真會惹出什麼嚴重的下文,除非有人善為開引,指破了造成這心病的原因。 班浮柳 舅舅,您知道為什麼? 猛泰 我不知道,也打聽不出來。 班浮柳 您沒用什麼方法不斷地追問? 猛泰 瞎,我自己之外已經請了不少的朋友來問他了。不過提到他的情感他只肯和自己商量。真的他不知有多少秘密不肯講,叫誰也猜不出他肚子裡是一篇什麼賬。瞎,花兒還沒有開,嫉妒的蟲兒已經把他咬傷,怕等不到肥肥的葉子迎著風擺,也等不到把他的美麗獻給太陽。只要我們知道從哪兒招來這場憂悶,我們一定設法治好這心病。 班浮柳 (望見)看,他從那兒來了。走開,您二位先請走開,他也許對我一字不提,可也許對我完全講個明白。 猛泰 但願如此,夫人,我們先走吧,我盼望你能聽見他的真心話。 [猛泰與其夫人下。柔蜜歐從對面緩步走進。 班浮柳 早啊,表弟。 柔蜜歐 (在夢裡)哦,天色還這樣早麼? 班浮柳 剛剛打過九點。 柔蜜歐 暖,真的,痛苦的時候就覺得這樣長啊。(忽然)那忙忙走開的是不是我的父親? 班浮柳 是的。有什麼事不快活使得柔蜜歐覺得日子那樣長呢? 柔蜜歐 就因為沒有那一點點;有了那一點點,日子就覺得短了。 班浮柳 那麼說正在愛情裡面了? 柔蜜歐 不,失去了。 班浮柳 (關切)失了戀? 柔蜜歐 (懊喪)失了歡心,失了我所愛的,她的歡心。 班浮柳 唉,可怕呀,原來那愛情看起來這樣溫柔,想不到鬧起來就這樣兇狠。 柔蜜歐 唉,是啊,就是那愛情,明明蒙蓋上眼睛,可不用眼,也能拴住了我們。——(驀然)我們到哪裡去吃飯去?——(痛苦)哦,天哪!——(找話談)此地又打了架了吧?可你不用告訴我,我都聽見了。此地多的是恨,而更多的是愛。哦,愛裡爆出戰爭的煙火,恨裡又有柔軟的溫存。又是重,又是輕,莊嚴裡卻聽見輕浮的笑聲,從一片空虛忽然出來一片天地,烏煙瘴氣的,仔細看又有些光明。羽毛忽然像鉛鐵那樣重,黑煙發亮,火焰如冰,健康就是病。明明是睡又在醒,說它是什麼,它就不是什麼。我就感到這樣的愛情,我又不愛這樣的愛情。(突兀)你要笑吧? 班浮柳 (同情)不,表弟,我想哭。 柔蜜歐 好心人,你為什麼? 班浮柳 (緩緩)為著看你苦。 柔蜜歐 唉,愛情就這樣惹人。我一個人心裡夠苦,你扇了一下,又添上你心裡為我的痛楚。我知道你對我的關懷,卻這樣更加深我心上的悲哀。唉,愛是一團煙,歎幾口氣,火苗沖天,煙燒燼了,就化成愛人眼裡那點火焰。煩惱了,又變成海,愛人的淚就是汪洋一片。這是再清醒沒有的瘋癲,是甜沁沁的蜜。是苦死人的黃連!再見吧,我的表哥。(就要走開。) 班浮柳 等等,我跟你走,你要是不理,你就對不起我。 柔蜜歐 我?我早就丟了,我不在這兒,跟你說話的不是柔蜜歐。他飛了,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班浮柳 你冷靜一點,告訴我你愛的究竟是誰? 柔蜜歐 你以為我會哭著告訴你嗎? 班浮柳 哭?那你倒也不必,你只要先冷冷靜靜地告訴是誰? 柔蜜歐 冷靜?你叫一個快死的人也冷冷靜靜地寫他的遺囑麼?你這個字眼用在這麼一個病人身上①是多麼狠。不過,你要我冷靜講,我是愛一個女人。 班浮柳 哈,你看我這一箭射得多准。 柔蜜歐 (歡喜)你射得太准了!我所愛的是人間最美的美人。 班浮柳 這樣美麗的箭靶你就更不會錯過。 柔蜜歐 (沮喪)不,這一下你恰恰猜錯。愛情的箭射不中她的心,她有神仙一樣的聰明。她把貞潔當做盔甲,愛情的小弓損傷不了她一絲毫發。她不受甜言蜜語的圍攻,也不怕眉眼的利箭,黃金誘惑了多少聖賢,她看都不看一眼。她的美呀,比世界還要富,可惜有一天她死了,① 指自己。再富的美麗也隨著入土。 班浮柳 那麼她起誓一生不嫁人了? 柔蜜歐 是啊,這樣的吝嗇不是天大的浪費,美麗遇見了她的嚴刻,連美麗的于孫也跟著毀。她太美了,又看得太透,看透了她是太美,空空絕了我的望,她也得不著安慰。她起了誓,誰也不去愛,為著這個,我活著像是死了,死了可還活著,告訴你這件禍害。 班浮柳 (斷然)聽我的話,以後不要再想她。 柔蜜歐 那你先要教我如何忘記去想。 班浮柳 很簡單,把你的眼睛睜開,看看其他的美人。 柔蜜歐 這只能叫我更想起她是真好。跟你說吧,幸福的面罩親著小姐們的眉毛,它黑,可叫人更想下面蓋著的珍寶。再告訴你,瞎了眼的忘不了見過的光明,你指出那最美的不過叫我更深地追念比那最美還美的人。算了吧,你再也不能教我忘記。 班浮柳 不,我不信,死也得叫你信服我這個主意。 [班浮柳邊說邊隨柔蜜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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