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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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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陳白露房間的客廳裡,李石清異常興奮地來回踱步。潘月亭從臥室走出來。 潘月亭:(冷冷地)你來這兒有事麼? 李石清:有事商量。 潘月亭:(坐下,對李石清,不耐煩地)你說吧! 李石清:(湊到潘月亭跟前)月亭。(他不大自然地頓了一下)經理,你知道市面上怎麼回事麼?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說說看。 李石清:(壓低聲音)我這是從一個極秘密的渠道打聽出來的。謠言說金八故意放空氣,好向外甩,完全是大家神經過敏,假的。這一次買進。我們算拿准了,我粗粗一算,說不定有三四十萬的賺頭。 王福升這時推門走了進來。 王福升:李襄理,您太太打過電話來,說您的少爺病了,催襄理趕快回去。 李石清:(簡直不屑於聽這些瑣事)我知道,知道了。(繼續向潘月亭)我跟你說,要是這個看漲的消息越看越真,客戶們再忍痛補進,跟著一搶,不出十天,再賺個十萬、二十萬不成問題。 潘月亭:(叫住正要退出的王福升)福升,你去看看陳小姐有什麼事。 王福升:是。 王福升走進臥室。 李石清:(既得意又激動)我告訴您,這個行市要大漲特漲,我提議…… 潘月亭:(並不看他,打斷)你的太太不是催你回家麼?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議,明天還是可以買,吃不了虧的!就這麼決定吧,這一次成功了。我主張,以後行裡再也不冒這樣的險,留點信用。不過這一次,我們就破釜沉舟幹它一下。 臥室裡,王福升正輕輕拉上華麗的窗簾。 陳白露在床上呻吟了一聲。 陳白露:(喃喃地)回家,回家了…… 王福升注意地聽著。他猶豫了一下,輕輕走到床前。 王福升:(試探地輕聲問)小姐,您剛才說什麼? 陳白露用手支起身體,四下看了看。 陳白露:(又撲倒在床上)玩夠了,該回家了! 王福升:(驚奇)您,有家? 白露:(看著他)…… 王福升:您,真有這意思? 陳白露:怎麼? 王福升:(趕緊)小姐,您要是真想回家,那您在這兒欠的那些帳,您得—— 陳白露:(慢慢轉過臉去)對了,我還欠了許多債。(自語地)不過這些年,我難道還沒有還清? 客廳裡,潘月亭吐出一口煙。 潘月亭:石清,你還是回家看看吧,你的兒子不是病了嗎。 李石清:(眨眨眼睛)您何必老提這個? 潘月亭:(用眼梢睃了一下李石清)我看你太高興了。 李石清:不錯,這次事我幫您做得相當漂亮。我的確高興。 潘月亭:(微微一笑)對不起,我忘了你早已經是襄理了。 李石清:(感到了潘月亭話裡有刺兒)經理,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潘月亭:(不露聲色)李襄理,現在我手裡這點公債是一筆錢了吧!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這一點賺頭已經足夠還金八的款子了吧? 李石清:(小心奉迎地)當然,還大大地富餘。 潘月亭:準備金也有了吧。 李石清:是的,有。 潘月亭:好極了!石清,你想現在我還怕不怕有人跟我搗亂? 李石清:(含糊地)我不大明白經理的話。 潘月亭:也許有人說不定要去說,我把銀行房產都抵押出去了,或者說……(他停住,眯起眼睛望著李石清) 臥室。 王福升:(手在口袋裡摸索著,一邊望著陳白露)小姐,您剛還了八百,又欠了兩千,這樣花法,一輩子也是還不情的。您看,這些帳單,(從口袋往外拿)這一共是…… 陳白露:(縱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無奈地)可是人家說您明天下午是非還清不可了,我一個勁兒跟他們說好話…… 陳白露:誰叫你跟他們說好話!冤有頭,債有主,我自己沒求過他們,要你去求! 王福升:我說小姐…… 陳白露:(愈發煩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錢!錢!錢!為什麼你老拿錢來逼我,你滾!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邊。 客廳。 李石清:(強自鎮靜著)經理,您一定知道,聖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陣子。你也許還不知道,行裡的同人背後罵我是個老糊塗,瞎了眼,叫一個不學無術的三等貨來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極力壓制自己)我希望經理說話無妨客氣一點,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強一笑)好了,這些名詞字眼兒都無關緊要,頭等貨、三等貨,都是這麼一說,差別倒是有限。不過,經理,我們都是多年在外做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最低該講點信用。 潘月亭:(一陣大笑)你也要談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講,可是我想,我活了這麼大年紀,我明白跟哪一類人才可以講信用。 李石清:那麼,經理對我是不打算講信用了。 潘月亭:這句話真不象你這麼聰明的人說的。 潘月亭將雪茄碾滅,撣掉落在袖子上的一點煙灰。 潘月亭:你的汽車在門口等你,坐汽車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個封套)李先生,這是你的薪水清單。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這個月,會計告訴我你預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們還是客氣點好,我照付一個月全薪,這是剩下的二十元,請你點一點,不過你今天的汽車帳,行裡是不能再給你付了。 李石清睜著一雙憤怒得呆住了的眼睛,瞪視著潘月亭;他伸手接過錢。 潘月亭:(站起來)好,我不陪你了,你以後沒事可以常到這兒來玩玩,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稱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地說話也可以,現在我們是平等了。再見。 他轉向走進小客廳,把門關上了。 李石清,手中緊握著那兩張鈔票。 李石清:二十塊錢!(牙齒格格作響)二十塊錢! 一陣殘酷的絕望和仇恨攫住了他。他面部歪曲,如同一隻負傷的野獸撲倒在沙發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電話鈴響了,突兀而刺耳。 李石清緩緩地抬起頭,他望著電話,臉上的神情由恍惚變得激動起來,似乎有什麼預感,他猛地沖過去,抓起耳機。 李石清:……哦,是報館于先生。我是否清,潘經理不在,有事您告訴我吧。哦……哦,什麼,消息不好?……金八的人露出來?……您有封信已經叫人送來了,好!好極了! 他「砰」地扔下電話,轉身沖出門去。 在走廊上,他撞上一個女人。他全然不顧,正要跑開,那女人叫住他。 李太太:石清,石清!你上哪兒去? 李石清:(看見了李太太,激動使他有些語無倫次)你?!啊、好,真是太好啦! 李太太容顏憔悴,衣服滿是皺紋,眼中含著淚。 李太太:你在說什麼?你這一天都幹什麼去了?小四病得厲害,你連家也不回!我叫了車送他到醫院,走了三個醫院,都不肯收…… 李石清:(漸漸聽懂了李太太的話,喃喃地)你說,小四病了? 李太太。醫院要錢,進們要現款,最低要五十塊押款。現在家裡只有十五塊錢,石清,你得想法子,你聽見了嗎? 李石清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幾張零碎票子。 李太太:(忙數著)只有十七塊多。 李石清:…… 李太太:可憐小四這孩子,(抽泣)你得想法子救救他呀! 眼淚湧流出來,李石清呆望著。突然,他轉身又跑回房間。他趴在地上尋找,終於,從沙發底下找到了那兩張揉皺了的鈔票。李太太跟在他身後,詫異地看著他。 李石清把鈔票遞給李太太,手有些發抖。 李太太:(不敢接,猶豫)這,這是什麼錢? 李石清:(暴怒)這是二十塊「賣臉錢」!。拿去!拿去吧! 李太太驚愕的、淚痕滿面的臉。 亨德飯店門口。李石清焦急地走來走去,冷風吹亂他的頭髮,他面色發青,不斷地朝著一個方向望著。 李石清從一個人的手裡接過一封信。他跑到飯店門口的燈光下,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撕開……他一口氣讀完,又讀了一遍,信紙在他的手中「籟籟」地抖著。 他目光狂亂地抬起頭,隨即,猛地轉身撞開飯店的玻璃大門。 李石清在大廳裡飛跑。他奔上樓梯;他絆了一下,立刻又不顧一切地向上沖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站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陳白露房間的門被「咚」地推開了。潘月亭正坐在沙發上翻著報紙,他看見李石清。 潘月亭:哦,你還沒有走麼, 李石清站在那兒,喘著,漸漸地,他冷靜下來。 李石清:(緩步走進屋,穩穩地)是,經理,我心裡老惦念著您行裡的公事,所以總不想回去。 潘月亭:(十分厭惡地)你又來做什麼! 李石清:自然是公債的事。經理,(他舉起手裡的信)這是于總編給您的信。 潘月亭:(惱怒)你怎麼能把我的信拆開! 李石清:(笑起來)不拆開,我怎麼知道是喜信,好給您報喜呢。 他把信捋捋平,遞給潘月亭。潘月亭似乎覺出了裡面的蹊蹺,一把抓過信,讀著…… 李石清:(在一邊,慢吞吞地)這件事,我實在是想不到,不會這麼巧,不會來得這麼合適。 潘月亭:(看完信,臉色大變)我,我不相信,這是假的! 他撲向電話。李石清在沙發上坐下來看著他。 潘月亭:喂,報社嗎?我姓潘,潘月亭,我找于先生!什麼,剛走,你知道上哪兒去了?混蛋,你怎麼不問一聲! 李石清的面上浮起滿意的微笑。 潘月亭:(又撥了號碼)你是會賢俱樂部嗎?我找丁先生,就是金八爺的私人秘書!他回家了!怎麼會這時候回家!現在不過才,(看看自己的手錶)…… 李石清:不過才早晨五點多鐘,快天亮了。 潘月亭看了他一眼,再撥電話,這一回耳機裡「嘟嘟」地響著,卻沒有人接。 李石清:(狡黠地)經理,其實公債要跌個一毛兩毛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您看沒看信上說要跌多少? 潘月亭扔下話筒,從桌上拿起信,李石清走過來在後面指點著。 李石清:不,在這一張! 信紙上的字:「……此消息已傳佈市面,明日行市定當一落千丈,此事由金八在後操縱,決無扳回的可能。」 潘月亭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抱住頭。電話鈴驟然響起。潘月亭全身一抖。李石清過去拿起話筒。 李石清:你哪兒,哦,是您呀,丁先生。 潘月亭恐懼地盯視著。 李石清:什麼?明白了,金八爺早上就要提款!好,我一定告訴他…… 潘月亭沖上去,搶過話筒。 潘月亭:我和金八明明說好再緩幾天!他不能不講信用。喂!喂! 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上了。潘月亭揮起手把電話打到地上。 李石清:經理,現在該我們倆談談了。 潘月亭:(暴怒)談什麼! 李石清:不談什麼,三等貨要看看頭等貨現在怎麼樣了。 潘月亭:(咬著牙)你小心,你這樣說話,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沒有一個大錢,我口袋裡盡是當票,我用不著小心!我沒有到了手的錢,又叫人家搶走,我沒有多少萬還不清的債…… 潘月亭:(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再說了。 李石清:(豁出來了)我要說,我要痛痛快快地說,我叫一個流氓耍了,我只是窮,你叫一個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天一亮,我就要親眼看你的行付不出款來,看著那些十塊八塊的窮戶頭,罵你、咒你,他們要宰了你,活吃了你! 潘月亭:我先宰了你再說。 他雙手掐住李石清的頭頸,死命地搖晃。 臥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陳白露站立在門口。 李石清:(掙扎)你殺了我吧!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會燒了你…… 陳白露看著這兩個撕打著的發了瘋的男人。李石清已面色發青。 陳白露:(大叫了一聲)不要打了: 潘月亭渾身一震,手慢慢地鬆開了。他回過身,看了陳白露一眼,什麼都沒有說,默默地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李石清搖晃著,站了起來。他向陳白露望著。半晌。 李石清:(無比的蔑視)你這個娼妓! 陳白露的臉抽搐了一下。她向後退了兩步,靠牆站住。 陳白露:(望著李石清,悲哀地一笑)真對不起,你太太來電話了,說、說你的兒子已經不行了。 李石清驚呆的臉,淚水湧流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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