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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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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梆一聲一聲地響過去。 一個聲音:(低聲地叫出花名,因為客人們都睡了)寶蘭、金桂、海棠、小翠…… 屋裡,小順子把燈熄滅,從抽屜裡拿出洋蠟頭點上。小東西緩緩地走進來。 小順子:怎麼樣,掛上了麼? 小東西搖搖頭。 小順子:(歎了一口氣)那你一個人……先睡吧。 小東西:(看了他一眼) 小順子』(安慰地)去……去他的,……先別,別想它。 老遠忽然傳來翠喜的哭嚷聲:「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爸爸揍的!」 小東西:誰?誰在打她? 小順子:她,她男人。三姑娘也是苦命!……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進門。 小順子:怎麼,瘸子又讓你回去? 翠喜:(還嚷著)回去,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回去咱們就散,這日子有什麼過頭! 小東西楞楞地望著她。翠喜從小屋裡抱出孩子。 小東西:你走了? 翠喜:(抽噎地)嗯,妹、妹子,剛才那個住客,你……你掛上了麼?。 小東西:…… 翠喜:(一手摸著小東西的臉,一字一噎地)苦……苦命的孩子,也……也好。你今天一個人在我這個床睡吧,半夜裡冷,多蓋點被……落到這個地方……病了……就更沒人疼、疼了。 小東西望著她那哭腫了的扭歪的臉,忍不住,猛地抱著翠喜嗚咽起來。 翠喜:(心酸地掉下淚)妹子,你,你別哭,我明兒……一大早,我……就來看你。 小東西拚命抹去眼淚。 翠喜:我走了。 小東西點點頭。 小順子:我也歇去了。(對小東西)睡吧。 小東西:嗯。 翠喜和小順子都走了。 外面一個人的聲音:「落燈啦,落燈啦!」 小東西坐在桌前,睜著大眼睛,木然地望著搖曳的燭光。 ……一片陽光。陽光下石硪騰空而起,有力地落在地上。一個高大的漢子回過頭來,黝黑的臉上,汗珠閃爍著鉛灰色的光澤。他咧開嘴笑了,目光中流露出憐愛、溫情,…… 父親的臉漸漸模糊了。 搖曳的燭光。小東西孤零零的影子映在牆壁上。 灰色的拂曉。清冷的街上幾乎還沒有人。遠遠的,在巷子的盡頭,幾個人影圍成一團。從那裡傳來哭聲。 那是在寶和下處的門口,一張席子卷著一具屍體,翠喜懷裡抱著她的孩子,嘶啞地哭著。 翠喜:苦命的……妹子,你,你死的屈啊,你不該……死! 小順子站在一邊,低垂著頭,看不見他的臉,他手上拿著的一根扯斷了的繩子,在冷風中飄飄悠悠。幾個臉色修白的女人,悲哀地在嚴寒裡瑟縮著。 忽然,圍著的人無聲地閃開了一道縫,就在很近的地方,陳白露和方達生站住了。 翠喜:(什麼也沒看見,她眼淚滴落在卷起的席子上)妹子,再苦也得,得活著,你怎麼……走了這條道啊,妹子……」 方達生望著眼前的一切,他的臉因震驚和痛苦而扭歪了。在他身後是陳白露,她的眼睛顯得那麼大,充滿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迷惘、恍惚和震驚。從卷著的席子裡露出一根小辮,上面還紮著那條紅緞帶……陳白露突然用一隻手捂住眼睛。 翠喜終於慢慢地抬起頭,滿面的淚水,她發現了面前這個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她看著她。 陳白露的手順著臉頰一點點垂下來,她也看見了翠喜。 一個年輕的美貌的女人和古個受盡欺淩、蹂躪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這樣默默地,彼此對視著。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一點點掩蓋了小東西的屍體,掩蓋了這個世界。 公園裡,還是在那條長椅上,方達生和陳白露坐在那兒,頭上和身上落滿了一層雪花。他們誰也沒說話,象兩個陌生人似地坐著。過了很久。 方達生:(喃喃地)人與人之間為什麼要這麼殘忍。 陳白露一動也不動。 方達生:(猛然轉向她,聲音喑啞地)我問你,為什麼允許金八他們這麼一群禽獸活著?! 陳白露:(終於抬起眼睛。她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地)我告訴你,不是我們允許不允許金八他們活著,而是金八允許不允許我們活著! 說完她慢慢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跡。 空蕩蕩的遊樂場,落滿了雪的秋千一動不動。 窗外,雪還在下著。陳白露站在窗前,她穿著黑絲絨的旗袍。屋裡沒有一絲動靜。 一扇門打開了,立刻傳出人們打牌的喧笑聲。有人在叫:「露露!露露!」 陳白露不回答,依然那樣站著。 張喬治從裡面走出來,一面向裡邊的人說。 張喬治:不,不。我就來,你看我來請她。 他的領帶散著。背心的扣子敞開著,興高彩烈地向陳白露走過去。 張喬治:(似靈感附了體,站住)哦,我的小露露。 陳白露看著窗外,不動。張喬治走到她的側面。 張喬治:你真美,今天你簡直太美了!(吟詩一般)美,美極了!你穿得這麼憂鬱,這麼誘惑! 從窗子裡可以看到,旅館的大門口走出一個人,提著一隻箱子,那是方達生,他走下臺階,走上馬路。有一瞬間,他似乎想停下來,抬起頭,但他沒有,他沿著街道走去了。 張喬治的聲音一直在繼續繼續著:「露露,並且你真會用香水,聞起來(一聲長長的「嗯」)這麼清淡,而又這麼幽遠!我一聞著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麗的身體所發出的那種清香,就叫我想前當初我在巴黎的時候,(飄飄然、神往地)那巴黎的夜晚,夜晚的巴黎!」 方達生的身影漸漸地遠了,終於消失在雪霧中。 張喬治:露露,你為什麼不笑?露露! 陳白露佇立不動的黑色的背影。 一片黑暗。紅色的小蠟燭一支支地燃著,跳動著,映出了陳白露朦朧的臉。 燭光。陳白露的聲音:「這光,多美,多亮,……」 潘月亭的臉在她旁邊出現了。 潘月亭:吹滅它!快,吹呀I 陳白露:為什麼要吹滅它呢? 潘月亭:(笑著)吹滅了,讓大家吃啊! 陳白露:(冷笑一下)好!我吹滅它!讓大家吃! 她一口氣把蛋糕上的蠟燭吹災。餐廳燈光大亮,樂隊奏起響亮歡快的音樂。男男女女們,圍著一張張又圓又大的餐桌,個個舉起酒杯,喧笑哄鬧著向陳白露身邊擠過來。 「恭喜你,我的白露,幹一杯!』 「永遠發亮的明星,我們乾杯!」 「美麗的小壽星,喝我這一杯!」「幹吧!露露。」 陳白露誰也不推讓,一杯杯地喝下去。 潘月亭(為陳白露攔著)白露,你要喝醉了。 顧八奶奶:不行,潘四爺,白露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家裡還有一場。(對陳白露)你八姐還要為你做壽哪! 張喬治:我們都去,為了露露! 報社的于總編擠上來,身後跟著一個照像的。 于總編:白露,我的報紙上已經把你選做今年的「愛情皇后」,來,為皇后的二十二歲生日拍一張。 鎂光燈「撲」地一閃。一個茶房喊著:「李襄理到!」 李石清神氣活現地走進來,他的氣派與從前大不相同,馬褂換了坎肩,頭髮也亮光光地梳著。 張喬治:(故意誇張地)喝,李襄理怎麼才來? 李石清:(不由得賣弄)抱歉,我剛從丁秘書那兒來,馬上還要去交易所。 他瞟了潘月亭一眼,但從潘月亭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反應。 李石清:(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陳小姐,這是我的一點小小的心意。 陳白露:李太太沒來麼? 李石清:家裡實在有事,她讓我替她向陳小姐道喜。 他說著,打開盤子,裡面是一支金子的麻花手鐲。 顧八奶奶不由地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張喬治趴到胡四耳邊不知說了什麼,胡四突然哈哈乾笑了兩聲。 陳白露:(伸手接過盒子)太破費了,謝謝,替我謝謝李太太。 她轉過身,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極大的奶油蛋糕。 陳白露:吃,吃吧。(她忽然面向大廳,高聲地)吃!都來吃呀! 一片喧鬧聲。 她拿起一把銀亮的刀子,把蛋糕切開。鎂光燈閃閃發亮。 西下的夕陽發射著緋紅的餘輝,在短暫的冬日的黃昏,映照著城市的暗影,映照著一條鉛灰色的大河和河面上一座黑色的大橋。 一個象幽靈一樣的人影從橋上走過,在人群裡穿行。 他走著,一直走著,什麼也沒看見;不知道,也記不得他這是到哪兒去。一雙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窩裡,兩隻冰冷呆滯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慄。還可以認得出,這是黃省三。 終於,他衰弱地靠在了一根電線杆上。不遠處,飯店的霓虹燈在他的臉上一黃一綠地閃著。 飯店門口,穿著大褂的茶房,臉上堆著獻媚的笑,畢恭畢敬地站立一旁。陳白露微微地依在潘月亭的肩上,從大門裡走出來。 現在,她的臉上泛起紅暈,眼睛閃閃發亮,象通常喝多了酒的人那樣,莫名其妙地笑著。李石清跟在他們的身後。當茶房不斷地彎腰鞠躬時,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之情。 突然,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扭頭,看見黃省三目光灼灼地立在眼前。 黃省三:(朝著李石清)經理,潘經理,您行行好! 李石清:(愣了一下)什麼經理,你瘋啦! 黃省三:不,我沒病,您行行好,告訴他們我沒瘋! 潘月亭回過頭來。 潘月亭:這個人是誰? 李石清:原來是大豐的錄事,早被裁了。 潘月亭:他要幹什麼!真是豈有此理。 黃省三突然雙膝跪下,抱住潘月亭的腿。 黃省三:法官,我自己買的鴉片煙,買的紅糖摻上,叫孩子們喝的,我親手把他們毒死的!我沒錢再買鴉片了,法官!你們不能放我,我親手毒死了人,毒死了我的孩子!您殺死我呀,殺死我! 李石清象驚醒一般,撲上去把他拉開。 黃省三:(忽然嚶嚶地象個女人哭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可憐的孩子!(他抬起頭,對李石清)潘經理,人不能這麼待人啊,不能這麼待人啊!…… 李石清絕望地推了他一把。黃省三側在陳白露的腳邊,他連忙磕著頭。 黃省三:潘太太,求求你,讓我死吧,我沒瘋。沒瘋呀! 陳白露呆住了,微笑仍然掛在唇邊,但,這是一種驚懼而又僵死的笑。她恍惚地打開皮包,把手伸進去,她想像平日那樣地施捨一些……可是幾乎就在同時,她「叭」地把皮包關上了,沖進等在路邊的汽車裡。 汽車轟地開起來,黃省三的嘶喊和他撲俯在地的身影,被甩在後面。 汽車裡,陳白露倚在角落,頭低垂在胸前。潘月亭輕輕托起她的臉。她看著他,沒有反應,沒有表情。 潘月亭:露露,怎麼又難過了? 陳白露閉上眼睛。車窗外響著街上的喧囂。她聽見了潘月亭湊在她耳邊說:「我的小露露,你看看。」 陳白露雙目緊閉的臉。 潘月亭的聲音:「睜開眼吧,乖乖,你看這是什麼?」 陳白露睜開眼睛,她看見潘月亭把一隻發出幽藍光彩的「火油」鑽戒,套在她的手指上。 潘月亭:這是我今天特別給你挑的生日禮。喜歡麼? 陳白露緩緩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那顆美麗的鑽石。 潘月亭:(興高采烈的聲音)行市,我真看對了,沾你的福氣,我賺了一票大的。我真的有錢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陳白露垂下手,目光移向車窗外。 潘月亭:別不理我,我的小露露,現在你要什麼就有什麼。明天,我一定把小東西給你活蹦亂跳地弄回來,好不好?你說呀! 陳白露:(沒有回頭)好。 顧八奶奶的中不中西不西的老式客廳裡,正牆喜桌上高燒著一對又粗又長的紅蠟燭。燭光閃閃。已經燃去一小半了。 牆上懸著一個鮮花紮成的大「壽」字。顧八奶奶和陳白露合拍的像片,放得大大的,嵌在一個紅本的大鏡框裡。 疲乏的樂隊有一陣沒一陣地奏著。 穿過螺鈿鑲嵌的瓶狀木窗,望見一群客人在另外一間客廳裡打麻將、擲骰子、打撲克。僕人們穿梭一般端著茶點,來回侍候。 潘月亭醺醺然地靠在大沙發上。顧八奶奶、胡四、劉小姐,以及一些男女們,也都已不再跳舞。只有張喬治,他雖然已經醉了,但仍然搖晃著身子,笑嘻嘻地走到陳白露面前。 張喬治:(拉住陳白露的手,一邊用腳踩著地板)露露,來,跳啊! 陳白露喝了太多的酒。此刻,她的眼睛半睜半合,臉上現出那種癡醉的、虛幻的神態。她胡亂地搖了搖頭。 陳白露:不,不,我跳不動,我老了。 張喬治:(格格地笑起來)我的小貓咪,你才剛剛生下來呢。(他晃動著,轉過身去)各位男士女士們聽著!我們的皇后,現在要為我們跳個Tap-dancing,美國最時的「踢踏舞!」我來做她的舞伴!樂隊!樂隊! 於是,樂隊驟然亂糟糟地大響特響。 張喬治握住陳白露的手,把快要倒下去的陳白露拉了起來;他用手緊緊摟著她的腰,硬拽著她跳。 陳白露:放開我! 她看著張喬治,眼裡射出厭惡而又憤怒的光。 陳白露:(大喊)你這個灑了巴黎香水的洋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客人、侍僕們從窗口、壁門縫隙驚望著。 胡四忽然湊上去。 胡四:愛情皇后,我,該夠格吧! 陳白露揮起手,像是要打胡四耳光;胡四靈巧地一閃。 陳白露:(指著他)你這個兔子!找你的母貓叫春去吧! 顧八奶奶站起身,又驚又怕地喊著。 顧八奶奶:這是怎麼啦? 潘月亭:(對顧八奶奶解釋著)她喝醉了,不認識人了。 陳白露的月光從人的臉上滑過,朝向屋頂。 陳白露:(茫然地)哪裡有人哪!哪裡有人哪! 她低聲地嘶喊著,抽泣起來。 顧八奶奶:算了,算了,讓你的老爸爸,你的老頭陪你回去吧。 潘月亭:(挽住陳白露的胳膊)我陪你回去,回去吧。 陳白露:(試圖掙脫著,大聲嗚咽,最後成了一種歇斯底里)我要回去!回家去,回家! 潘月亭:不哭了,不哭了,走。 陳白露倚著潘月亭的肩膀,慟哭著,向門口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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