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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王福升 他叫我跟您說,叫您好好保重,多多養自己的病,叫您以後凡事要小心點,愛護自己,他說……

  陳白露 哦,我明白,他說不能再來看我了。

  王福升 嗯,嗯,是的。不過,小姐,您為什麼偏要得罪潘四爺這麼有錢的人呢?……您得罪一個金八還不夠,您還要——

  陳白露 (搖頭)你不明白,我沒有得罪他。

  王福升 那麼,我剛才把您欠的賬條順手交給他老人家,四爺只是搖頭,歎口氣,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

  陳白露 唉,你為什麼又把賬單給他看呢?

  王福升 可是,小姐,今天的賬是非還不可的,他們說鬧到天也得還!一共兩千五百元,少一個銅子也不行!您自己又好個面子,不願跟人家吵啊鬧啊地打官司上堂。您說這錢現在不從四爺身上想法子,難道會從天上掉下來?

  陳白露 (冥想)也許會從天上掉下來的。

  王福升 那就看您這幾個鐘頭的本事吧。我福升實在不能再替您擋這門賬了。

  陳白露 (拿起安眠藥瓶,緊緊地握著)好,你去吧。〔福升正由中門下,右門有人亂敲門,嚷著「開門,快開門」。福升跑到右門,推開門,張喬治滿臉的汗跑出來。

  張喬治 (心神恍惚地)怎麼,你們把門鎖上做什麼?

  王福升 (笑)沒有鎖,誰鎖了?

  張喬治 (摸著心)白露,我做了一個夢,I dreamed a dream。哦,可怕,可怕極了,啊,Terrible!Terriblet啊,我夢見這一樓滿是鬼,亂跳亂蹦,樓梯,飯廳,床,沙發底下,桌子上面,一個個啃著活人的腦袋,活人的胳臂,活人的大腿,又笑又鬧,拿著人的腦袋丟過來,扔過去,嘎嘎地亂叫。忽然轟地一聲,地下起了一個雷,這個大樓塌了,你壓在底下,我壓在底下,許多許多人都壓在底下。……

  [福升由中門下。

  陳白露 Georgy,你方才幹什麼去啦?

  張喬治 我睡覺啦。

  陳白露 你沒有走?

  張喬治 咦,我走了,你現在還看得見我?我喝得太多了,我在那屋牆犄角一個沙發睡著了,你們就沒有瞧見我,我就做了這麼一個夢。Oh,Terrible!Terriblel!簡直地可怕極了。

  陳白露 方才你喝了不少的酒。

  張喬治 對了,一點也不錯,我喝得太多了,神經亂了,我才做這麼一個噩夢。(打了一個呵欠)我累了,我要回去了。哦,(忽然提起精神來)我告訴你一件事……

  陳白露 不,我現在求求……求你一件事。

  張喬治 你說吧。你說的話沒有不成的。

  陳白露 有一個人,……要……要跟我借三千塊錢。

  張喬治 哦,哦。

  陳白露 我現在手下沒有這些錢借給他。

  張喬治 哦,哦。

  陳白露 Georgy,你能不能設法代我弄三千塊錢借給這個人?

  張喬治 那……那……就當要……另作別論了。我這個人向來是大方的。不過也要看誰?你的朋友我不能借,因為……因為我心裡忌妒他。不過要像你這樣聰明的人要借這麼有限幾個錢花花,那自然是不成問題的。

  陳白露 (勉強地)好!好!你就當做我親自向你借的吧。

  張喬治 你?露露要跟我借錢?跟張喬治借錢?

  陳白露 嗯,為什麼不呢?

  張喬治 得了,這我絕對不相信的。露露會要這麼幾個錢用,No,No,I can never believe it!這我是絕不相信的。你這是故意跟我開玩笑了。(大笑)你真會開玩笑,露露會跟我借錢,而且跟我借這麼一點點的錢。啊,露露,你真聰明,真會說笑話,世界上沒有再像你這麼聰明的人。好了,再見了。(拿起帽子)

  陳白露 好,再見。(微笑)你倒是非常聰明的。

  張喬治 謝謝!謝謝!(走到門口)哦,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告訴你,到了後來,我實在纏不過她,我還是答應她了。我想,我們想明天就去結婚。不過,我說過,我是一定要你當伴娘的。

  陳白露 要我當伴娘?

  張喬治 自然是你,除了你找不著第二個合適的人。

  陳白露 是的,我知道。好,再見。

  張喬治 好,再見。就這麼辦。Good night!哦!Good morning!我的小露露。

  〔喬治揮揮手由中門走出。

  〔晨光漸漸由窗戶透進來,日影先只射在屋簷上。白露把門關好,走到中間的桌旁坐下,愣一下,她立起走了兩步,憐惜地望望層內的陳設。她又走到沙發的小幾旁,拿起酒瓶,倒酒。儘量地喝了幾口。她立在沙發前發愣。

  〔中門呀地開了,福升進。


  陳白露 (低啞的聲音)你來幹什麼,

  王福升 天亮了,老陽都出來了,您還不睡覺?

  陳白露 是,我知道。

  王福升 您不要打點豆漿喝了再睡麼?

  陳白露 不,我不要,你去吧。

  王福升 (由身上取出一卷賬條)小姐!這……這是今天要還的那些賬條,我……我擱在這裡,您先合計合計。(把賬條放在中間的桌子上)

  陳白露 好!你擱在那兒吧。

  王福升 您不要什麼東西啦?

  陳白露 (搖搖頭)

  〔福升背著白露很疲倦地打了一個呵欠由中門走出。

  〔白露把酒喝盡,放下酒杯。走到中桌前慢慢翻著賬條,看完了一張就扔在地下,桌前滿鋪著是亂賬條。


  陳白露 (噓出一口氣)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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