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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遠處雞鳴聲,白露走到窗前,緩緩拉開窗慢,天空微露淡藍色。她望一望,噓一口氣又慢慢踱回來。遠遠雞聲又鳴。

  她立在台中望空冥想。)


  陳白露 (低聲,憂鬱地自己叫自己)白露,天又要亮了。

  〔由右門走進了胡四和顧八奶奶。胡四煙容滿面,一臉油光。他用手指自己的吐,一面繼續他說。顧八奶奶崇拜英雄一般頭歪歪地望著他。

  胡 四 (大吸是剛推開煙盤子,香味還留連在口裡,咂咂嘴,滿意地噓一口氣)這一口煙還不離,真提神!(接說)底下緊接著鼓點。大鑼,小鑼,一塊兒來:八拉達長,八拉達長,八拉令長,長長令長,八拉達,達,達……(咳嗽。吐一口痰在地上)

  顧八奶奶 好好地又吐痰,你倒好好地跟我說啊。(完全不覺察到白露的心情,得意地)露露,你聽,你聽胡四跟我說《坐樓殺惜》呢。(賣弄地)這傢伙點叫「急急風」。

  胡 四 (煙吸多了,嗓音閉塞支啞,但非常有興味地翻著白眼)這怎麼叫「急急風」,你看你這記性這還學戲呢。

  顧八奶奶 (掩飾地)哦,哦,這叫「慢長錐」。

  胡 四 去,去,得了吧!這不叫「慢長錐」。算了,算了,你就聽傢伙點就成了:(重說)八拉達長,八拉達長,八拉達長,長長令長。八拉達!(突停,有聲有色,右手向下敲了三下,當作鼓扳)達!達!達!(手向下一敲鑼)長!(滿身做工,滿臉的戲,說得飛快)你瞧著,隨著傢伙點,那「鬍子」一甩「髯口」,一皺盾,一瞪眼,全身亂哆晾。這時傢伙點打「叫頭」,那「鬍子」咬住了銀牙,一手指著叫!(手幾乎指到顧的鼻端)「賤人哪!……」

  顧八奶奶 什麼「賤人賤人」的!我不愛聽鬍子,我學的是花旦。

  胡 四 (藐視)你學花旦?(愣一下)可你也得告訴我是哪一段呀?

  顧八奶奶 (仿佛在尋思)就是那一句「忽聽得……」什麼來著,前面是准唱著來著:「叫聲大姐快開門」的。

  胡 四 (賣弄)哦,那容易,那容易!

  顧八奶奶 你跟我連做派帶唱先來一下。

  胡 四 那還難,那還難?胡琴拉四平調:已格弄格裡格弄格弄格弄,唱,(搖頭擺尾)「叫聲大姐快開門!」白口:「大姐,開門來!」

  顧八奶奶 我要花旦。

  胡 四 別著急!緊接著,掀簾子,上花旦!(自己便扭扭捏捏地拿起手絹扮演起來)臺步要輕俏,眼睛要靈活,出臺口一亮相,吃的是勁兒足!就這樣!(非常吮媚而誘惑的樣子)已洛弄格裡格弄格弄格弄,(用逼尖了喉嚨)「忽聽得,(又用原來的聲音)弄格裡格弄格弄格弄格弄(渾身做工)門外有人喚,弄格弄裡格弄格個弄格……」

  [遠處雞叫。

  陳白露 你們聽,聽。

  胡 四 什麼?

  陳白露 雞叫了!

  [遠處雞再鳴。

  顧八奶奶 可不是雞叫了!(忽然望到窗外)喲,天都快亮了。(對胡四)走吧!走吧!快回去睡吧。今天可在這兒玩晚了。

  胡 四 (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我那五百塊錢的賬怎麼辦呢?

  顧八奶奶 回家就給我開一張支票叫大豐銀行給你。不過——

  胡 四 (伶俐地)聽你的話,下一次我再也不到那個壞女人那裡去了。

  顧八奶奶 好啦,別在露露面前現眼啦。你快穿衣服,走吧。你明天,哦,你今天不還要到電影廠拍戲去啦麼?

  胡 四 (應聲蟲,一嘴的謊)是,是啊,導演說今天我不來,片子就不能拍了。

  顧八奶奶 那你就趕快穿衣服,回家睡吧。我今天也跟你一塊去電影廠的。

  胡 四 (吃了一驚)哦,你,你也……(但先不管這個,於是非常仔細,慢吞吞地穿衣服)

  顧八奶奶 (一回轉身,向白露,極自滿地)露露,現在我告訴你,胡四要成大明星了。眼瞅著要紅起來了,公司裡說他是個空前絕後的大傑作,要他連演三套片子。過兩天,電影雜誌就都要登他的相片,大的,那麼老大的。說不定也要登我的相片。

  陳白露 你的?

  顧八奶奶 嗯,我的,我跟胡四的;顧八奶奶的,顧八奶奶跟中國頭等傑作大明星胡四的。因為(低聲,女孩子似地羞怯,不好意思說話出來)我想……我想,我現在還是答應他好。我想……我想我們後天就……就結婚。你看,露露用下好不好?

  陳白露 好,好的很。不過——

  顧八奶奶 露露,你跟我當伴娘,一定,一定。

  陳白露 (更低)好,好,不過——

  顧八奶奶 什麼?

  陳白露 我問你,你的錢是不是現在是存在大豐銀行裡?

  顧八奶奶 自然是存在那裡頭。你問這個做什麼?

  陳白露 不做什麼!隨便問問。

  顧八奶奶 (望著胡四,讚美地)啊!(她把自己的皮包打開,拿出粉盒,正預備擦粉,忽然看見那藥瓶)露露,你看我,我現在還要這個東西幹什麼?(拿出藥瓶)謝謝你,這安眠藥還是還給你,我不用了。

  陳白露 謝謝你,(接過來)我正想跟你要回來呢。

  顧八奶奶 好極了,還是你拿去用吧。

  胡 四 (穿好衣服)走吧,走吧!

  顧八奶奶 不,我還得擦點粉呢。

  胡 四 (一把拉住她)得了吧,天快亮了,誰還看你?走吧,走吧!

  〔拉著顧八奶奶向中門走。

  顧八奶奶 (得意地,對白露)你看我這個活祖宗!(被胡四拉了兩步)再見啊!

  胡 四 白露,再見。

  [胡四把帽子戴好,向下一捺,與顧八奶奶一齊由中門走出。

  〔白露一個人走到窗前,打開窗戶,靜默中望見對面房屋的輪廓逐漸由黑暗中爬出來,一切都和第一幕一般,外面的氛圍很美,很幽靜又很淒涼,老遠隱隱又聽得見工廠哀悼似的汽笛聲,夾雜著自市場傳來一兩聲遼遠的雞鳴,是太陽還未升出的黎明時光。

  〔中門敲門聲。


  陳白露 (未回頭)進來吧。

  [福升由中門進,微微打了一個呵欠。

  陳白露 (沒有轉身)月亭,怎麼樣?有點辦法沒有?

  王福升 小姐。

  陳白露 (回轉身)哦,是你。

  王福升 四爺叫我過來說,他不來了。

  陳白露 哦。

  王福升 他說怕這一兩天都不能來了。

  陳白露 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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