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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福升上。

  王福升 四爺。報館的張先生來了。

  陳白露 他忽然來找你幹什麼?

  潘月亭 我約他來的,我想問問這兩天的消息。

  王福升 就請進來吧?

  潘月亭 不,你請他到三十四號,先不要請他到這兒來。

  王福升 小姐,董太太來了,劉小姐也來了。

  陳白露 都請到那邊去。她們是打牌來的,說我一會兒就過來。

  王福升 是。

  [福下。

  潘月亭 顧八奶奶,好,就這麼說定了,在銀行那筆款子我就替你調派了。

  顧八奶奶 我完全放心,交給你是不會有錯的。

  潘月亭 好,回來談。

  陳白露 月亭,你回來,你記得我說的事?

  潘月亭 什麼?

  陳白露 那個小東西,我要把她當我的乾女兒看。請你跟金八說說,給我們一點面子。

  潘月亭 好,好,我想是可以的。

  陳白露 謝謝你。

  潘月亭 不用謝謝,少叫我幾聲「爸爸」,我就很滿意了。(潘月亭由中門下)

  顧八奶奶 (望著潘月亭施施走出,回過頭。又滔滔地)白露,我真佩服你!我真不知道怎麼誇你好。你真是個傑作,又香豔,又美麗,又浪漫,又肉感。一個人在這麼個地方,到處都是朋友,就說潘四爺吧.他誰都不贊成,他說他就贊成你,潘四爺是個頂能幹的好人,用個文明的詞,那簡直是空前絕後的頭等出品:地產,股票,公債哪一樣不數他第一?我的錢就交他調派。可是你看,你一眼就看中了他,抓著他,你說個「是」,他不敢說「不」字,所以我說你是中國頂有希望的女人。

  陳白露 (燃煙)我並沒有抓潘四,是他自己願意來,我有什麼法子?

  顧八奶奶 (想逢迎她)反正是一句話:「王八看綠豆……」哦,不,這點意思不大對,……(而又很驕做地極力掩飾)你不知道這半年我很交些新派朋友,有時新名詞肚子放得多一點,常常不知道先說哪一句話好,……我剛才呀是說,你們一個仿佛是薛發黎,一個是麥唐納,真是半斤八兩,沒有比你們再合適的。

  陳白露 (故意地)你現在真是一天比一天會說話,我一見你就不知該打哪頭兒說,因為好聽的話都叫你說盡了。

  顧八奶奶 (飄飄然)真的嗎?(不自主地把腿翹起來,一蕩一蕩地)

  陳白露 可不是。

  顧八奶奶 是,我自己也這麼覺得。自從我的丈夫死了之後,我的話匣子就像打開了一樣,忽然地我就聰明起來了,什麼話都能講了。(自負而又自憐地)可是會說話又有什麼用,反正也管不住男人的心。現在,白露。我才知道,男人是真沒有良心。你待他怎麼好也是枉然的。

  陳白露 (很幽默地望著她)怎麼,胡四又跟你怎麼樣了?

  顧八奶奶 (事情地歎一口長氣)誰知他怎麼樣了!這兩大就一直看不見他的影子。我叫他來,打電話,寄信,我親自去找他,他都是下在家。你說這個人,我為他用了這麼多的錢。我待他的情分也不算薄,你看,他一下高興,就幾天下管我。

  陳白露 那你當然不必再管他,這不是省你許多事。

  顧八奶奶 可是……可是這也不能這麼說。我覺得一個女人儘管維新,這「三從四德」的意思也應該講究著點。所以胡四儘管待我不好,我對他總得有相當的情分。

  陳白露 恭禧,恭禧!八姐。

  顧八奶奶 (愕然)怎麼?

  陳白露 恭德你一天比一天地活得有道理,現在你跟胡四居然要講起「三從四德」了!

  顧八奶奶 (翻著眼)咦,你當我是那不三不四,不規矩的壞女人?

  陳白露 可是,我的顧八奶奶,談「三從四德」你總得再坐一次花轎,跟胡四龍呀鳳呀地規規矩矩地再配配才成呀!

  顧八奶奶 (不大明白)你是說我跟胡四結婚?(大搖頭)啊呀,快別提結婚吧!結婚以前他待我都這樣,結婚以後那我不是破鞋,更提不上了麼,現在這文明結婚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用,他要變心,他就會找律師不要我。不像以前我嫁我那死了的老東西的時候,說什麼我也是他的太太!花轎娶來的太太,他就得乖乖地高高在上養著我,供著我,你說離婚,不要自己花轎娶來的老婆?那是白天做大夢!哼,美得你!可是,現在……(感慨系之)咳,……白露,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結婚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

  陳白露 (歎一口氣)結婚不結婚都沒有什麼意思。(思慮地)不過我常常是這麼想,好好地把一個情入返成廠自己的丈夫,總覺得怪可惜似的。

  顧八奶奶 (固然不大懂白露的話,但情得出大概是那樣的意思,於是——)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啊!你想吃吃飯,跳跳舞,兩個人只要不結婚總是親親熱熱的,一結了婚。哼——(仿佛看見了胡四做沒有良心的丈夫的神氣,而不 由自主地——)說到大天!這件事辦不到,胡四說什麼都可以,所以,他跟我求婚,我總是不依的。再,我也怕他。結了婚,現原形,而且我那位大女兒你也是知道的——

  陳白露 你說你那位大學畢業的小姐嗎?

  顧八奶奶 就是她!

  陳白露 她怎麼?

  顧八奶奶 (又有了道理)你不知道我這個人頂爽快,我頂不像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好咬文嚼字,信那穌,好辦個慈善事業,有點假門假事的。我就不然,我從前看上老邱,我滿心眼裡盡是老邱;現在我看中了胡四,我一肚子盡是胡四。你看,我的女兒那樣,我偏偏兒這樣,你看這不是有點遺傳!(很得意自己又用了一個新名詞,不自主地咳嗽起來)

  陳白露 可是,八姐,你那位大學小姐跟你結婚又有什麼關係呀?

  顧八奶奶 哦,說著說著我忘了。(忽然非常機密樣子,低聲對著白露的耳朵,指手畫腳地)我告訴你,我的女兒頂反對胡四,——其實我也明白,自然是因為怕胡四花完了我的錢,你想我嫁給胡四,我那女兒的年紀跟他,……跟他。……呃,呃,看著差不多少。你說將來叫我的女兒怎麼稱呼他,這不有點叫做媽的難以為情。

  陳白露 (打著呵欠,自然聽得有點厭煩了)然而胡四這樣成天地對不起你,你何必永遠忘不了他。

  顧八奶奶 (很自負地)那就是愛情囉!其實我也知道他懶,死下長進,我好說歹說托潘四爺跟他找事。潘四爺說市面緊,可是為著我在銀行裁去十五個人——不對,大概是二十個人,不,十五個?二十個?咳,反正是十來個人吧——你看裁了那麼些個人才跟他擠出一個事。你看,他不是嫌錢少,就是說沒意思,去了兩天,現在又不常去了。懶,沒出息,沒有辦法,——唉,天生是這麼一個可憐的人!我不管他,誰管他?(發現了宇宙真理一般)哼,愛情!從前我不懂,現在我才真明白了。

  陳白露 (諷刺地)哦,你明白了愛情,就無怪你這麼聰明了。

  顧八奶奶 我告訴你,愛情是你甘心情願地拿出錢來叫他花,他怎麼胡花你也不必心痛,——那就是愛情!——愛情!

  陳白露 怪不得人家老跟我說愛情是要有代價的,現在我才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顧八奶奶 是啊,所以我想還跟胡四再加點「代價」。我想找潘四爺替他在電影公司找個事。白露,我們是好姊妹,你在四爺面前替我跟他說說,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再多麻煩他啦。

  陳白露 哦,你說你要他當電影明星?

  顧八奶奶 (熱烈地)嗯,他當明星,准紅!你看他哪一點不像個電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眼睛,我看都不錯。

  陳白露 可是,你不怕旁的女人追他麼。

  顧八奶奶 不,這一點我最放心他。他什麼都不好,就是對我死心眼,總像個小狗似地跟著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大符事實)呃……呃,……自然這兩天他沒有見我,可是這也難怪他,他要用三巨塊錢,我沒有給他,他勸我換一輛小雪佛蘭的汽車,我一時沒有那麼多的錢,也沒買。後來,他就跟我求婚,——我告訴你,這是第十二遍了——我又沒有答應他,難怪他氣了。

  陳白露 所以你想,你要跟他做個好事,叫他平平氣。

  顧八奶奶 我這次可許了他了,只要他當了電影明星,我就想法子嫁給他。我跟你痛痛快快他說吧,我都想過,畫報上一定登那麼老大的照片,我的,胡四的,我們兩個的,報紙每天登著我們蜜月的新聞。並且——

  陳自露 恭禧,恭禧,恭禧你現在又覺得結婚有意思了,我得好好吃你一杯喜酒。不過,你的大學小姐呢?休怎麼辦?

  顧八奶奶 (不以為然的口氣)嗯,胡四當了電影明星就大不同了。我叫胡四在她的什麼慈善遊藝會,以電影明星的資格,唱個浪漫歌,(手勢)跳個胡拉舞,你看,她不樂得飛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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