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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達生 不,竹均,我不,我是一會兒就要走的。

  陳白露 好吧,(沒想到他這樣不懂事,不高興地)隨你的便。(對福)你不用管了,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乾淨。

  [福升由臥室下。

  方達生 竹均,怎麼你現在會變成這樣──

  陳白露 (口快地)這樣什麼?

  方達生 (叫她嚇回去)呃 呃,這樣地好客,——呃,我說,這樣地爽快。

  陳白露 我原來不是很爽快麼?

  方達生 (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你好像比以前大方得──

  陳白露 (來得快)我從前也並不小氣呀!哦,得了,你不要拿這樣好聽的話跟我說。我知道你心裡是不是說我有點大隨便,太不在乎。你大概有點疑心我很放蕩,是不是?

  方達生 (想掩飾)我……我……自然……,我……

  陳白露 (追一步)你說老實話,是不是?

  方達生 (忽然來了勇氣)嗯——對了。你是比以前改變多了。你簡直不是我以前想的那個人。你說話,走路,態度,行為,都,都變了。我一夜晚坐在舞場來觀察你。你已經不是從前那樣天真的女孩子,你變了。你現在簡直叫我失望,失望極了。

  陳白露 (故做驚異)失望?

  方達生 (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沒有想到我跑到這裡,你已經變成這麼隨便的女人。

  陳白露 (警告他)你是要教訓我麼?你知道,我是不喜歡聽教訓的。

  方達生 我不是教訓你。我是看不下去你這種樣子。我在幾千裡外聽見關於你種種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從前最喜歡的人會叫人說得一個錢也不值。我來看你,我發現你在這麼一個地方住著;一個單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館裡,交些個不三不四的朋友,這種行為簡直是,放蕩,墮落,——你要我怎麼說呢?

  陳白露 (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麼敢當著面說我墮落!在我的屋子裡,你怎麼敢說對我失望!你跟我有什麼關係,你敢這麼教訓我?

  方達生 (覺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現在我跟你沒有什麼關係。

  陳白露 (不放鬆)難道從前我們有什麼關係?

  方達生 (囁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說有。(低頭)不過你應該記得你是很愛過我。並且你也知道我這一次到這裡來是為什麼?

  陳白露 (如一塊石頭)為什麼?我不知道!

  方達生 (懇求地)我不喜歡看你這樣,跟我這樣裝糊塗!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陳白露 (睜著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兒去?你當然曉得我家裡現在沒有人。

  方達生 不,不,我說你回到我那裡,我要你,我要你嫁給我。

  陳白露 (恍然大悟的樣子)哦,你昨天找我原來是要跟我說媒,要我嫁人啊?(方才明白的語調)嗯!——(拉長聲)

  方達生 (還是那個彆扭勁兒)我不是跟你說媒,我要你嫁給我,那就是說,我做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陳白露 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釋。「嫁人」這兩個字我們女人還明白怎麼講。可是,我的老朋友,就這麼爽快麼?

  方達生 (取出車票)車票就在這裡。要走天亮以後,坐早十點的車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兒。

  陳白露 我瞧瞧。(拿過車票)你真買了兩張,一張來回,一張單程,——哦,連臥鋪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達生 (急煎煎地)那麼你是答應了,沒有問題了。(拿起帽子)

  陳白露 不,等等,我只問你一句話——

  方達生 什麼?

  陳白露 (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錢?

  方達生 (沒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陳白露 不懂?我問你養得活我麼?(男人的字典沒有這樣的字,於是驚嚇得說不出活來)咦?你不要這樣看我!你說我不應該這麼說話麼?咦,我要人養活我,你難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麼?我出門要坐汽車,應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難道聽不明白?

  方達生 (冷酷地)竹均,你聽著,你已經忘了你自己是誰了。

  陳白露 你要問我自己是誰麼?你聽著:出身,書香門第,陳小姐;教育,愛華女校的高材生;履歷,一陣子的社交明星,幾個大慈善遊藝會的主辦委員;……父親死了,家裡更窮了,做過電影明星,當過紅舞女。怎麼這麼一套好身世,難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方達生 (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負似的。

  陳白露 嗯,我為什麼不呢?我一個人闖出來,自從離開了家鄉,不用親戚朋友一點幫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現在,你看我不是好好活著,我為什麼不自負?

  方達生 可是你以為你這樣弄來的錢是名譽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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