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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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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露 (明白男人的話並不是誠意的)嗯,講究麼?(順手把腳下一個靠枕拿起來,放在沙發上,把一個酒瓶輕輕踢進沙發底下,不在意地)住得過去就是了。(瞌睡蟲似乎鑽進女人的鼻孔裡,不自主地來一個呵欠。傳染病似地接著男人也打一個呵欠。女人向男人笑笑。男人像個剛哭完的小孩,用年背揉著眼睛)你累了麼? 方達生 還好。 陳白露 想睡覺麼? 方達生 還好。——方才是你一個人同他們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著。 陳白露 你為什麼不一起玩玩? 方達生 (冷冷地)我告訴過你,我不會跳舞,並且我也不願意那麼發瘋似地亂蹦跳。 陳白露 (笑得有些不自然)發瘋,對了!我天天過的是這樣發瘋的生活。(遠遠雞喔喔地。叫了一聲)你聽!雞叫了。 方達生 奇怪,怎麼這個地方會有雞叫? 陳白露 附近就是一個市場。(看表,忽然抬起頭)你猜,現在幾點鐘了? 方達生 (揚頸想想)大概有五點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場裡,五分鐘總看一次表。 陳白露 (奚落地)就那麼著急麼? 方達生 (爽直地)你知道我現在在鄉下住久了;在那種熱鬧地方總有點不耐煩。 陳白露 (理著自己的頭髮)現在呢? 方達生 (吐出一口氣)自然比較安心一點。我想這裡既然沒有人,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 陳白露 可是(手掩著口,又欠伸著)現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為什麼你不坐下? 方達生 (拘謹地)你——你並沒有坐。 陳白露 (笑起來,露出一半齊整潔白的牙齒)你真是書呆子,鄉下人,到我這裡來的朋友沒有等我讓坐的。(走到他面前,輕輕地推他坐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回頭,走到牆邊小櫃前)渴的很,讓我先喝一口水再陪著你,好麼?(倒水,拿起煙盒)抽煙麼? 方達生 (瞪她一眼)方才告訴過你,我不會抽煙。 陳白露 (善意地譏諷著他)可憐——你真是個好人!(自己很熟練地燃上香煙,悠悠然呼出淡藍色的氳氤) 方達生 (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煙圈,忽然,忍不住地歎一聲,同情而憂傷地)真地我想不到,竹均,你居然會變── 陳白露 (放下煙)等一等,你叫我什麼? 方達生 (吃了一驚)你的名字,你不願意聽麼? 陳白露 (回憶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沒有人這麼叫我了。達生,你再叫我一遍。方達生 (受感動地)怎麼,竹均—— 陳白露 (回味男人叫的情調)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這樣叫我一聲。 方達生 (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裡頭——(忽然)這裡真沒有人麼? 陳白露 沒有人,當然沒有人。 方達生 (難過地)我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裡頭是多麼—— [——但是由右面寢室裡蹣跚出來一個人,穿著禮服,硬領散開翹起來,領花拖在前面。他搖播蕩蕩的,一隻袖管沒有穿,在它前後擺動著。他們一同回過頭,那客人毫不以為意地立在門前,一手高高扶著門框,頭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臉通紅,一綹一綹的頭髮搭下來。一副白金眼鏡掛在鼻尖上,他翻著白眼由鏡子上面望過去,牛吼似地打著噎。 進來的客人 (神秘地,低聲)噓!(放正眼鏡,搖搖晃晃地指點著) 陳白露 (大吃一驚倒吸一口氣)Georgy!進來的Georgy(更神秘地,擺手)噓!(他們當然不說話了,於是他飄飄然地走到方達生面前,低聲)什麼,心裡?(指著他)啊!你說你心裡頭是多麼——怎麼?(親昵地對著女人)白露,這個人是誰呀? 方達生 (不愉快而又不知應該怎麼樣)竹均,他是誰?這個人是誰? 進來的喬治 (仿佛是問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錯了,她叫白露。她是這兒頂紅,頂紅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陳白露 (沒有辦法)怎麼,你喝醉了! 張喬治 (指自己)我?(搖頭)我沒有喝醉!(搖搖擺擺地指著女人)是你喝醉了!(又指著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臉,回過頭,臉上更不好看,但進來的客人偏指 著男人說)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裡糊塗的樣子!Pah(輕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過來向外一甩,這是他最得意的姿勢,接著又是一個噎)我,我真有點看 不下去。 陳白露 (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方達生 (大了膽)對了,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兩隻質問的眼睛盯著他) 張喬治 (還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覺,(閃電似地來了一個理由)咦!你們不是也到這兒來的麼? 陳白露 (直瞪瞪地看著他,急了)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來。 張喬治 (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頑皮腔調,先高後低的)嗯? 陳白露 (更急了)你剛從我的臥室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喬治 什麼?(更不相信地)我剛才是從你的臥室出來?這不對,——不對,我沒有,(搖頭)沒有。(摸索自己的前額)可是你們光讓我想想,……(望著天仿佛在想) 陳白露 (哭不得,笑不得,望著男人)他還要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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