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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淩光鬥Emmy!她現在又——?(忽然搖頭,不屑地)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哪!

  (一轉)

  哦,你方才說的關於易範奇的條件是怎麼樣的情形?

  沈蟄夫「人可」的秘書說二先生的意思,要我同意把易協理換了。

  淩光鬥(想不到)為什麼?(悻悻然〕為著他好寫文章?沈蟄夫他的文章大概總是犯「人可」

  的忌諱吧?

  淩光鬥(抖抖索索撚著撅起的小須尖)這我倒沒有想到。范奇是個很有為的青年工業家。(似乎是絮叨,心裡確乎是為易解說)從前在上海辦一個小規模的酒精廠,辦得很好,很精明,很會計算,所以當初我把他介紹給你。我覺得這個人是一個將來可以共同苦幹的幫手。(尖酸地)想不到他的文章還會起這些麻煩!

  沈蟄夫(一種批評「後起之秀」,儘量避免責難求全的態度)他過去很有點群眾,抗戰初期青年是很崇拜他的。寫文章,能說話,這是他的長處。不過——淩光鬥(生怕有前途的後輩遭受攻擊,連忙呵護地)蟄夫,我覺這個人最大的長處,是他有血性,慷慨激昂,比我們這一代人,年輕,熱,可愛。自然嘍,年輕總免不了有點浮動,然而無傷大雅。(看著沈不作聲)喂,蟄夫,這兩年你跟他合作最密,你覺得這個人如何?

  沈蟄夫(沉吟)他麼?都還好。就是有點太精明,規模氣象小一點,同時嚜,(有一絲猶豫)總叫人覺得他有一點點諱莫如深的樣子。

  淩光鬥(熱誠地)這就是範奇太驕傲、太狂的毛病嘍。(忽然)那麼「人可」

  既今公然露出這個意思,你,你怎麼樣呢?

  沈蟄夫(抬頭,滿眼的淚光,沉痛地)光鬥,古人有一句話:「切膚之痛。」

  這種痛苦,在你一走,我才深深地覺得!(望著淩光鬥佈滿皺紋的老臉)朋友,我真感覺到孤單哪!(低無語)

  淩光鬥(枯乾的手,輕輕放在沈的肩頭上)蟄夫!

  沈蟄夫(昂然舉目)「人可」的問題,回答很簡單。(一字一字地)範奇離開,我離開!

  淩光鬥(訥訥)這不——?(猝然堅決)你對,蟄夫!

  〔易範奇由通過道門上。

  〔易范奇,懋華鋼鐵公司的協理,三十六歲,身材瘦高,削肩胯,頭髮濃厚,皮膚粗糙黝黑,總像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顯得一片暗晦,長手指,有一種討人厭的習慣,當他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時,就不住地搓撚著他的十指和兩掌,像要搓下手上的污垢,和他握手的人會覺得他的手是濕膩膩的,又是冷冰冰的。兩角微微下垂的長形三角眼,小眼珠,圓而黑,轉動靈活,容易抓住人,刺探人,含滿狡黠傲慢之色。由雙目之間就拱起那筆直的,看來似乎嗅覺十分敏捷的尖鼻子,配襯著那高與眉齊,看來也似乎是聽覺十分敏捷的薄薄兩片小耳朵,他出身不明,父早亡,幼年時母親送他到糟房做學徒,丟下兩塊錢給他,回去就嫁了一個屠戶,從此母子之間自然而然地就斷絕了關係。他中途離開糟房,進當鋪,進百貨店,最後又進銀行。好逞強,善鑽營,懂得如何保護自己,更懂得要爬得高,必需先吃夠苦,所以他就為自己打下初步的基礎,在銀行時,工餘的時間進夜校,拚命用功,每天讀書一直到夜深,一面又省下有限的薪資,去買各種書報雜誌。一個從煤球堆中滾出來的孩子,然而他會滾,他滾得又快,又好,又順利,深知貧窮,深恨貧窮,極力地掙扎,擺脫。自卑而驕傲,得機會好與有權勢的人來往,儘管他對凡所謂「有權有勢」者皆嗤之以鼻,他受夠了他們的污辱,他恨,他嫉妒,他要報復。非常地好名,如果他做了一件好事情,那是因為這樣做可以使他出風頭。他會見機行事,一天天向上爬,走著他順利的途徑而沾沾自喜。抗戰初起時也曾激起過他的熱情,雖然多少也帶點時髦。他領導了抗敵宣傳工作,和文人來往,以前進為標榜,以寫文章為工具做進身之階,居然也得到有熱血的青年們的擁護,他達到了目的,他得意,更自己覺得偉大,他要做革命的領導者。專門以前進的姿態做投機生意,然而這一切逐漸為青年們看透,他也開始感到失去青年們的擁護甚至反攻擊他時,他憤恨,卻表面上還做出憐憫這些青年們的無知和愚蠢。他忽然覺得和這些他所謂愚蠢的青年們混下去,非但可惜了他的才能,而且阻礙了他的前途,於是就毅然擺脫了這前進的陣地,但依然披著前進的武裝,大搖大擺地跨入了工業界的門檻,又是一副以民眾福利為招牌的為善者的姿態。用居做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對下屬刻薄,卻以刻薄為精明。

  把一切的不擇手段認為一個新式英雄應有的氣質和權術。隨時應用「革命式」

  的種種鑽營方法,以滿口正義做官僚資本。把應得的輕視與侮辱他當做一種為正義而犧牲的榮譽。任何方面射來了冷箭,他就要在這方面做好防禦,絕對不肯吃虧,同時又是一個大冒險家。

  他並非不能委屈自己,可是得盤算好這代價是否更高於他所委屈的價值,正如同是以人格為交易的商品。自認為「民族工業家」,雖然他具備一切缺點,善變,易為利害而動搖,他認為在中國辦任何事業都必需把「政治關係」弄清楚。因此儘量找主子來扶持,所謂政治力量者他認為就是官僚和惡勢力。他有絕好的口才,有鋒利的文筆,一個地道的機會主義者。

  〔過去在上海辦過酒精廠,被擠倒後所有股東都賠了,他自己卻賺飽了錢。他有一種本領,要恭維一個人時是很少不成功的。現在淩光鬥,這位耿直簡單的老先生正做了他的對象,淩光鬥對他有相當的信任,並且很欣賞他的能幹,就推薦他做懋華的協理。

  (他穿一套大小不十分襯身的薄嗶嘰西裝,嶄新的黃皮鞋,手中拿著一個文件,躊躇滿志地走進。

  易範奇(點點頭)淩先生,(遞給沈他拿來的文件,忿忿的神色)這是盧秘書帶來的土鐵合同,請你看一看,蟄夫先生。

  〔沈接下閱視。

  淩光鬥(鎮定一下,似乎一種父親對待子女的眷顧神情)範奇你最近寫些什麼文章?

  易範奇〔坐下,把褲子向上一拉,長歎一聲)自從淩先生離開以後,這幾天,我非常憤怒,憤怒到簡直拿不起我的筆來。(滔滔不絕,以一種擦拳摩掌的姿態,賣弄起來,一氣說下)看著眼前許多不合理的現象,猖狂地發展!投機囤貨,無法取締!集團貪污,不能懲辦!物價飛漲,原料飛漲,我們辦工業的,資金難,運輸難。過去看著賺錢,其實虧本。資產不能增值,所利稅還根據前幾年購買資產的價格,算出盈餘照抽!工業開始,就全盤毫無計劃,一直縱容囤積,不想建設!如今出貨沒有銷路,生產低落,工廠減產,倒頂,連我們在經營上可說是最健全的公司也發生嚴重的維持問題。加之以(轉為沉痛的口氣)淩先生離開了我們,公司失了主宰,年輕人丟了父親,股東們各打投機的算盤,又露出地主買辦的面目,(悲憤地)死命地向蟄夫先生進攻!向我們進攻!我只有失望,悲觀,沮喪,我拿不起我的筆夾,簡直拿不起我的筆來。

  (一聲滿腔激憤的長歎,摸起盒中的紙煙,匆匆點著,一吸一噴)

  淩光鬥(誠摯地)範奇,「行百里者半九十」要實際,要沉著,這些現象早晚要一掃而空的。

  易範奇(被煙嗆咳著而依然神情激昂地)可是怎麼樣才能一掃而空呢?

  沈蟄夫(抬頭)範奇,我們可以把這種合同,原封退給盧秘書。(爆發)這叫什麼合同,太放肆!土鐵廠難道是盧秘書自己開的?他有什麼權可以代擬這種合同?

  淩光鬥什麼?

  沈蟄夫(憤憤)就是荒唐,看了徒徒生氣。總之,(頓)以後問題很多,來日不易!

  易範奇(切齒)「人可」這批人只有跟他們死拼到底。

  淩光鬥(勸慰)一切先為這一點工業根基著想。要忍耐,想各種方法渡過目前的難關。

  沈蟄夫(也鎮靜下來)放心,光鬥,不到逼不得已,我決不放手。

  易範奇(激烈地)蟄夫先生,這一點我和你的意見不甚同。就是到了水窮水盡,我們也要對「人可」給他一個致命的打擊。我這一點作風,淩先生看得最清楚,決不願與「人可」妥協。(得意地露出名人應有的傲態)我在上海辦廠,就一直吃他的虧。我就明白買辦出身的東西,根本不會同我們這些「民族工業家」站在一條戰線的。(似乎旁若無人,卻句句留神沈對他說話的印象)所以我開始寫文章就攻擊他,攻擊他體無完膚。一直到現在!叫他認識人民有輿論,有是非,這是不可侮的力量!

  沈蟄夫(淡漠)範奇,「人可」就要來了吧?你的表幾點鐘了?易範奇(啞然,看看壁爐上的座鐘,乏味地)哦,快三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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