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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第三幕

  ——杏花巷十號,在魯貴家裡。——

  下面是魯家屋外的情景。

  車站的鐘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還沿著那白天蒸發著臭氣,只有半夜才從租界區域吹來一陣好涼風的水塘邊上乘涼。雖然方才落了一陣暴雨,天氣還是鬱熱難堪,太空黑漆漆地佈滿了了惡相的黑雲,人們都像曬在太陽下的小草,雖然半夜裡沾了點露水,心裡還是熱燥燥的,期望著再來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蘆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勁,一直不停。閒人談話的聲音有一陣沒一陣地。無星的天空時而打著沒雷的閃電,藍森森地一晃,閃露出來池塘邊的垂柳在水面顫動著。閃光過去,還是黑黝黝的一片。

  漸漸乘涼的人散了,四周圍靜下來,雷又隱隱地響著,青蛙像是嚇得不敢多叫,風又吹起來,柳葉沙沙地。在深巷裡,野狗寂寞地狂吠著。

  以後閃電更亮得藍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兇惡似地隆隆地滾著,四周卻更沉悶地靜下來,偶爾聽見幾聲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聲,野狗的吠聲更稀少,狂雨就快要來了。

  最後暴風暴雨,一直到閉幕。

  不過觀眾看見的還是四鳳的屋子,(即魯貴兩間房的內屋)前面的敘述除了聲音只能由屋子中間一層木窗戶顯出來。

  在四鳳的屋子裡面呢:

  魯家現在才吃完晚飯,每個人的心緒都是煩惡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個屋角,魯大海一個人在擦什麼東西。魯媽同四鳳一句話也不說,大家靜默著。魯媽低著頭在屋子中間的圓桌旁收拾筷子碗,魯貴坐在左邊一張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發了紅絲,像個猴子,半身倚著靠背,望著魯媽打著噎。他的赤腳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兩條腿像人字似地排開,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經汗透了,貼在身上,他不住地搖著芭蕉扇。

  四鳳在中間窗戶前面站著:背朝著觀眾,面向窗外不安地望著,窗外池塘邊有乘涼的人們說著閒話,有青蛙的叫聲。她時而不安地像聽見了什麼似的,時而又轉過頭看了看魯貴,又煩厭地迅速轉過去。在她旁邊靠左牆是一張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鋪著涼席,一床很乾淨的夾被,一個涼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齊地放在上面。

  屋子很小,像一切窮人的屋子,屋頂低低地壓在頭上。床頭上掛著一張煙草公司的廣告畫,在左邊的牆上貼著過年時粘上的舊畫,已經破爛許多地方。靠著魯貴坐的唯一的一張椅子立了一張小方桌,上面有鏡子,梳子,女人用的幾件平常的化妝品,那大概是四鳳的梳粧檯了。在左牆有一條板凳,在中間圓桌旁邊孤零零地立著一個圓凳子,在右邊四鳳的床下正排著兩三雙很時髦的鞋,鞋的下頭,有一隻箱子,上面鋪著一塊白布,放著一個瓷壺同兩三個粗的碗。小圓桌上放著一盞洋油燈,上面罩一個鮮紅美麗的紙燈罩;還有幾件零碎的小東西;在暗淡的燈影裡,零碎的小東西雖然看不清楚,卻依然領人覺得這大概是一個女人的住房。

  這屋子有兩個門,在左邊——就是有木床的一邊——開著一個小門,外面掛著一幅強烈的有花的紅幔,裡面存著煤,一兩件舊家俱,四鳳為著自己換衣服用的。右邊有一個破舊的木門,通著魯家的外間,外面是魯貴住的地方,是今晚魯貴夫婦睡的處所。那外間屋的門就通著池塘邊泥濘的小道。這里間與外間相連的木門,旁邊側立一副鋪板。

  開幕時正是魯貴興致淋漓地剛剛倒完了半咒駡式的家庭訓話。屋內都是沉默而緊張的。沉悶中聽得出池塘邊唱著淫蕩的春曲,參雜著乘涼人們的談話。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著頭不做聲。魯貴滿身是汗,因為喝酒喝得太多,說話也過於賣了力氣,嘴裡流著涎水,臉紅的嚇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裡的位置同威風,拿著那把破芭蕉扇,揮著,舞著,指著。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腦袋探向前面,眼睛迷騰騰地,在各個人的身上掃來掃去。

  大海依舊擦他的手槍,兩個女人都不做聲,等著魯貴繼續嘶喊,這時青蛙同賣唱的叫聲傳了過來。四鳳立在窗戶前,偶而深深地歎著氣。

  貴 (咳嗽起來)他媽的!(一口痰吐在地上,興奮地問著)你們聽,你們哪一個對得起我?(向四鳳同大海)你們不要不願意聽,你們哪一個人不是我辛辛苦苦養到大?可是現在你們哪一件是做的對得起我?(先向左,對大海)你說?(忽向右,對四鳳)你說?(對著站在中間圓桌旁的魯媽,勝利地)你也說說,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拍,又一口痰)

  〔靜默。聽外面胡琴,同唱聲。

  大 (向四鳳)這是誰?快十點半還在唱?

  四 (隨意地)一個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這兒賣唱的。(揮著扇,微微歎一口氣)

  貴 我是一輩子犯小人,不走運。剛在周家混了兩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魯媽)連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剛才是怎麼回事?我叫完電燈匠回公館,鳳兒的事沒有了,連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媽的,你不來,(指魯媽)我能倒這樣的黴?(又一口痰)

  大 (放下手槍)你要罵我就罵我,別指東說西,欺負媽好說話。

  貴 我罵你?你是少爺!我罵你?你連人家有錢的人都當面罵了,我敢罵你?

  大 (不耐煩)你喝了不到兩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這半點鐘你夠不夠?

  貴 夠?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沒個夠!當初你爸爸也不是沒叫人伺候過,吃喝玩樂,我哪一樣沒講究過!自從娶了你的媽,我是家敗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四 那不是你自己賭錢輸光的!

  大 你別理他,讓他說。

  貴 (只顧嘴頭說得暢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犧牲者一樣)我告訴你,我是家敗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氣,受你們的氣。現在好,連想受人家的氣也不成了,我跟你們一塊兒餓著肚子等死。你們想想,你們是哪一件事對得起我?(忽而覺得自己的腿沒處放,面向魯媽)侍萍,把那凳子拿過來,我放放大腿。

  大 (看著魯媽,叫她不要管)媽!(然而魯媽還是拿了那唯一的圓凳子過來,放在魯貴的腳下。他把腿放好)

  貴 (望著大海)可是這怪誰?你把人家罵了,人家一氣,當然就把我們辭了。誰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裡想想,我這麼大年紀,要跟著你餓死;我要是餓死,你是哪一點對得起我?我問問你,我要是這樣死了?

  大 (忍不住,立起,大聲)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幾?

  貴 (嚇醒了一點)媽的,這孩子! |

  魯 大海! |(同時驚恐地喊出)

  四 哥哥 |

  貴 (看見大海那副魁梧的身體,同手裡拿著的槍,心裡有點怕,笑著)你看看,這孩子這點小脾氣!——(又接著說)咳,說回來,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從上到下就沒有一個好東西。我伺候他們兩年,他們那點出息我哪一樣不知道?反正有錢人家頂方便,做了壞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裝得還體面;文明詞越用得多,心裡頭越男盜女娼。王八蛋!別看今天我走的時候,老爺太太裝模作樣地跟我盡打官話,好東西,明兒見!他們家裡這點出息當我不知道?

  四 (怕他胡鬧)爸!你可,你可千萬別去周家!

  貴 (不覺驕傲起來)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爺這點老底子給他一個宣佈,就連老頭這老王八蛋也得給我跪下磕頭。忘恩負義的東西!(得意地咳嗽起來)。他媽的!(拍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鳳)茶呢?

  四 爸,你真是喝醉了麼?剛才不跟你放在桌上麼?

  貴 (端起杯子,對四鳳)這是白水,小姐!(潑在地上)

  四 (冷冷地)本來是白水,沒有茶。

  貴 (因為她打斷他的興頭,向四鳳)混賬。我吃完飯總要喝杯好茶,你還不知道麼?

  大 (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飯還要喝茶的。(向四鳳)四鳳,你怎麼不把那一兩四塊八的龍井沏上,盡叫爸爸生氣!

  四 龍井,家裡連茶葉末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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