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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繁 哦,拒絕!(這兩個字也覺得十分可笑)她還「拒絕」你。——哼,我明白她。

  沖 您以為她不答應我,是故意地虛偽麼?不,不,她說,她心裡另外有一個人。

  繁 她沒有說誰?

  沖 我沒有問。總是她的鄰居,常見的人吧。——不過真的愛情免不了波折,我愛她,她會漸漸地明白我,喜歡我的。

  繁 我的兒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沖 媽媽,您為什麼這樣厭惡她!四鳳是個好孩子,她背地總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 你現在預備怎麼樣?

  沖 我預備把這個意思告訴父親。

  繁 你忘了你父親是什麼樣一個人啦!

  沖 我一定要告訴他的。我將來並不一定跟她結婚。如果她不願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幫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現在受教育,我希望父親允許我把我的教育費分給她一半上學。

  繁 你真是個孩子。

  沖 (不高興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 你父親一句話就把你所有的夢打破了。

  沖 我不相信。(有點沮喪)得了,媽,我們不談這個吧。哦,昨天我見著哥哥,他說他這次可要到礦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說他太忙,他叫我告訴您一聲,他不上樓見您了。您不會怪他吧?

  繁 為什麼?怪他?

  沖 我總覺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樣似的。媽,您想,他自幼就沒有母親,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親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個很有感情的人。

  繁 你父親回來了,你少說哥哥的母親,免得你父親又板起臉,叫一家子不高興。

  沖 媽,可是哥哥現在有點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氣很暴,有時他還到外國教堂去,不知幹什麼?

  繁 他還怎麼樣?

  沖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他恨他自己,說了許多我不大明白的話。

  繁 哦!

  沖 最後他忽然說,他從前愛過一個決不應該愛的女人!

  繁 (自語)從前?

  沖 說完就大哭,當時就逼著我,要我離開他的屋子。

  繁 他還說什麼話來麼?

  沖 沒有,他很寂寞的樣子,我替他很難過,他到現在為什麼還不結婚呢?

  繁 (喃喃地)誰知道呢?誰知道呢?

  沖 (聽見門外腳步的聲音,回頭看)咦,哥哥進來了。

  〔中門大開,周萍進。他約莫有二十八九,臉色蒼白,軀幹比他的弟弟略微長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於可以說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種男子。他有寬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時會令人覺得他有些憨氣的;不過,若是你再長久地同他坐一坐,會感到他的氣味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純樸可喜,他是經過了雕琢的,雖然性格上那些粗澀的渣滓經過了教育的提煉,成為精細而優美了;但是一種可以煉鋼熔鐵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種「蠻」力,也就是因為鬱悶,長久離開了空氣的原因,成為懷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談兩三句話,遍知道這是一個美麗的空形,如生在田

  野的麥苗移植在暖室裡,雖然也開花結實,但是空虛脆弱,經不起現實的風霜。在他灰暗的眼神裡,你看見了不定,猶疑,怯弱同衝突。當他的眼神暗下來,瞳人微微地在閃爍的時候,你知道他在密閱自己的內心過缺,而又怕人窺探出他是這樣無能,只討生活於自己的內心的小圈子裡。但是你以為他是做不出驚人的事情,沒有男子的膽量麼?不,在他感情的潮湧起的時候,——哦,你單看他眼角間一條時時刻刻地變動的刺激人的圓線,極衝動而敏銳地紅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這種時候,他會冒然地做出自己終身詛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會有計劃的。他的嘴角鬆弛地垂下來。一點疲乏會使他眸子發呆,叫你覺得他不能克制自己,

  也不能有規律地終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說是在悔,永遠地在悔恨自己過去由直覺鑄成的錯誤;因為當著一個新的衝動來說時,他的熱情,他的欲望,整個如潮水似地衝動起來,淹沒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渦裡,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認為不應該做的事。這樣很自然地一個大錯跟著一個更大的錯。所以他是有道德觀念的,有情愛的,但同時又是渴望著生活,覺得自己是個有肉體的人。於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沒有顧忌,敢做壞事的人,於是他會同情魯貴;他又欽慕一切能抱著一件事業向前做,能依循著一般人所謂的道德生活下去,為模範市民,模範家長的人,於是

  他佩服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在他的見聞裡,除了一點倔強冷酷,——但是這個也是他喜歡的,因為這兩種性格他都沒有,——是一個無瑕的男子。他覺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騙他的父親是不對了,並不是因為他怎麼愛他的父親
(固然他不能說不愛他),他覺得這樣是卑鄙,像老鼠在獅子睡著的時候偷歎一口氣的行為,同時如一切好自省而又衝動的人,在他的直覺過去,理智冷回來的時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覺得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牽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來,他需要新的力,無論是什麼,只要能幫助他,把他由衝突的苦海中救出來,他願意找。他見著四鳳,當時就覺得她新鮮,她的「活」!他發現

  他最需要的那一點東西,是充滿地流動著在四鳳的身裡。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著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覺到這才是他要的,漸漸他也厭惡一切憂鬱過分的女人,憂鬱已經蝕盡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經些教育陶冶的女人,
(因為她們會提醒他的缺點)同一切細微的情緒,他覺得「膩」。

  〔然而這種感情的波紋是在他心裡隱約地流蕩著,潛伏著;他自己只是順著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時是怕看自己內心的殘疾的。現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子王了自己。當然他也明白,他這次的愛不只是為求自己心靈的藥,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但是在這一層次他並不感覺的從前的衝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裡覺得這樣也說得過去了。經過她有處女香的溫熱的氣息後,豁然地他覺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見了自己心內的太陽,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於是就把生命交給這個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記憶如巨大的鐵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時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覺一絲一絲刺心的疚痛;於是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能引起人的無邊惡夢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開這個狹的籠之先,四鳳不能瞭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傷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縱於酒,熱烈地狂歌,於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於是他精神頹衰,永遠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現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綢袍,西服褲,漆皮鞋,沒有修臉。整個是個整齊,他打著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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