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_劇本《家》

七十

　　覺新（點頭，溫和而感動地）好。（一面恍淒而愛憐地凝視著她，不覺緩緩搖頭）

　　瑞玨（痛苦地微笑）我一直在禱告，千萬等我見著你，我，我才能走。

　　覺新（忍住要流下來的淚）不，別這樣說！瑞玨，你不走的，你不離開我！不！

　　（蹲跪在她的床前）

　　瑞玨（沉痛地凝望著）我是不肯離開你，我的好人！可我，（微弱地歎了一聲）我不成了！

　　覺新（悔恨）他們為什麼不昨天就告訴我這情形。

　　瑞玨（撫慰）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怕他們找你，逼你回來。

　　覺新（痛切）不，玨，你會好，你就會好的。可你真該告訴人叫我昨天晚上就來的。

　　瑞玨（哀淒地）你不能得罪家裡的那些人哪。

　　覺新（說不出的苦痛）瑞玨，我的瑞玨——瑞玨（摸著新的手）不，不要說了，明軒，我的人，我懂，你不要難過。你待我好，這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怕那些人又為難你，我才不願意叫人找你去的。

　　覺新（緊緊握著她的手）玨！

　　瑞玨（微笑）你看我能等，我能等，你來得再晚，我還是能等，能等。「死」

　　再利害，再催得緊，「死」也不能夠把我——覺新（急切）玨，你不要提到死，你不要——瑞玨（斷斷續續地）現在你到底來了，我看見了你，我的人。我知道，不成了，我，我要走了。（苦笑）別太難過呀，我的好人，我真是不願意提，我怕看你傷心，我怕看你那傷心的樣子，新！可我捨不得糊糊塗塗地跟你分開，分開，——（新哭出聲）明軒，你不要哭啊，我一想到以後沒有人照護你，我的心好痛啊，好——覺新（泣不可抑）玨，不分開，不分開，你不會走的，你不能走的。

　　瑞玨（如同擾慰孩子似地）是，我不走，我要為你，為你還留一會。（看覺新，忽然立起，急切地拉著他）明軒，你要上哪兒去？

　　覺新我要去找醫生去。

　　瑞玨（急切地）不，你不要再走，我沒有多少工夫了。（苦悶地）好黑呀，明軒，你把兩個窗戶的幔子都拉下來吧。

　　覺新（猶疑，哄著她）不，玨，那冷啊！

　　瑞玨（哀懇）我要亮，我要亮光。明軒，你聽我一次話吧。

　　覺新（低聲，哀痛）好。

　　〔新走到兩個窗前把幔子都拉起。一片銀光反射進來，屋內突然明亮。窗外浩浩無際的大雪灑落下來，蓋滿了遠處的坑谷和高陵，雪壓低了樹捎，左面的墳堆也漸漸平坦，大地是一片皓白。

　　瑞玨（望著那孩子睡的搖床，慈愛地）明軒，你還沒有看看這個小孩呢？

　　覺新（愧慚地）嗯，玨！（跑來俯視小搖床）她真像你呀，玨！

　　瑞玨（淒惻地微笑）你猜對了，她是個女孩。

　　覺新（忽然）玨，你記得我們說的笑話麼？等我們到了七十，八十了——瑞玨嗯，我也正想著這個呢。（臉上浮土悲哀的笑）到了七十，八十了，兒子兒媳婦站在這邊，——覺新（不覺隨著她）女兒跟姑爺——瑞玨（似乎是高興地接下來）——站這邊。（突然意識到，哀痛地）可現在我——（低低哀泣起來）

　　覺新（撫慰地而又像急切的懇求地）玨，不，不，你一定要活下去的。

　　瑞玨海兒好了點麼？

　　覺新好多了，他說明天就要來看媽媽了。

　　瑞玨（仿佛自問）明天？（泫然絕望）可憐，都這麼小，這兩個孩子。

　　覺新（大慟）玨，你好苦啊，你真不值得呀，嫁了我。

　　瑞玨（淒婉而哀切地）不，不苦，我愛，我真愛，我值得。明軒，你一生太委屈了，以後，我真希望你——〔覺民護著琴由正中門走進，二人面上都凍得通紅，帶著緊張而悲戚的神色進來。

　　覺民（望望她，同情地）嫂嫂。

　　瑞玨你們來了。

　　琴小姐（近床前）你好吧。

　　瑞玨（藏起她絕望的悲哀）好。

　　琴小姐（鼓勵）你，現在精神並不壞呀。

　　瑞玨（迴光返照，微笑）我現在是覺得精神忽然好起來了。琴表妹，姑媽已經答應你們了吧？

　　琴小姐嗯，答應我跟二表哥一同出去讀書了。

　　瑞玨（一雙苦痛凹陷的大眼望著他們，像望著天上的飛鳥一般羡慕）真好，你們真幸福。

　　覺新（對民）三弟呢？

　　覺民他走了，他給我一個紙條帶給你。（把一張紙條交給新，新默默看著）

　　瑞玨三弟回來了。

　　覺民嗯，又走了。

　　瑞玨（溫和地）什麼話，念給我聽聽吧。

　　覺民（由新手中取回紙條讀）「大哥，我走了，生活是要自己征服的。你應該樂觀，你必須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任何事情都沒有太晚的時候，你要大膽，大膽，大膽哪！」

　　瑞玨（望新，懇求的目光）明軒，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呀。

　　〔正中門推開，劉四姐攜帶淑貞走進。淑貞漸漸又恢復從前的活潑，腳又放得能自由跳動了。

　　劉四姐少奶奶，袁成把四小姐送來看你了。

　　淑貞（跑到床前）嫂嫂！

　　瑞玨你怎麼來了？

　　淑貞（微笑）我，我要來看你。

　　琴小姐（驚訝）你怎麼一個人就敢——（望著她的腳）

　　淑貞（欣然）你看，我現在可以自由走路了。

　　瑞玨（拉著貞的手）你快活麼？

　　淑貞快活。嫂嫂，（天真地）你呢？

　　瑞玨我，我也快活。

　　淑貞好大的雪呀，嫂嫂，外面才好看呢！

　　〔外面杜鵑啼聲。

　　琴小姐（低聲，對民）這不是杜鵑？怎麼下著大雪杜鵑還——劉四姐（笑著）這是那個佃戶的斜眼孫子學的。

　　〔不斷的杜鵑啼聲傳來。

　　瑞玨（忽然）明軒，你記得我第一天來的夜晚，杜鵑在湖邊上叫麼？

　　覺新（泫然）記得，那時候是春天剛剛起首。

　　瑞玨（夢一般地迷惘）嗯，春天剛剛起首。

　　覺新（絕望襲進他的心，凝視著她，沉痛地）現在是冬天了。

　　瑞玨（聲音低弱而沉重）不過冬天也有盡了的時候。（逐漸閉上眼）

　　淑貞（忽然）大哥，你看，嫂嫂閉上眼了。

　　覺新玨——〔大家匆忙卻是靜靜地圍上去，錢太太也推門走進。

　　〔外面杜鵑一聲聲淒婉而痛徹地鳴唱著。

　　〔窗外正落著漫天的大雪。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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