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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覺新怎麼,快要放槍以前又把你赦免了?

  覺慧嗯。(忽然感動地)我在要死的前一刻,我第一想起的人就是你!大哥,我才知道我多麼愛你!

  覺新(熱烈握著他的手)三弟!

  覺慧(友愛地)大哥,我上次說錯了,我們是弟兄啊,好弟兄啊!

  覺新(眼淚流下)是啊,弟弟。

  覺慧(激情)大哥,好大哥,那一會兒我真想見你,我要對你說許多許多話。

  我要把我得到的認識完全告訴你。大哥,所以在我臨走以前,我非要見你一面。

  覺新(略驚)你上哪兒去?

  覺慧(長噓一聲)我要離開家鄉了。我方才明明看見母親進來,我不能見她,我怕她拉著我,不放我。這個家不需要我,我更不需要這個家,而且這個地方對我是危險的。

  覺新(擔心)他們是不是還在追著你?

  覺慧(冷靜地)逃出來的人自然還有進去的可能。

  覺新(憤恨)那麼馮樂山這個混賬東西——覺慧(不屑一理,微笑地)我現在倒不那麼恨他了。這幾天我才漸漸認識,我的敵人不是一個馮樂山,而是馮樂山所代表的制度。他偽善,他怕人說他偽善;他誣陷了我,他得了意。可是,我絕不會讓馮樂山跟馮樂山類似的這一群東西終生得意的。大哥,我好後悔呀!

  覺新你後悔什麼呢?

  覺慧(悔痛)我在臨死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我過去浪費了多少時間,為著夢想,為著錯誤,為著不曉得怎麼活著,為著不知道時間的寶貴,耗費了我多少生命啊!(懇切地)大哥,生命真好啊,你真要積極地熱烈地活下去呀!只有失過了自由的人才知道,只有嘗過快死的經驗的人才明白。我現在不懂為什麼鳴鳳會死得下去。對於一個要死而真想活著的人,一分鐘的自由都像藏著無限的幸福似的。

  覺新那麼你來告訴我就是——覺慧(有力地)我來告訴你不只在這個,我要比這個具體。我要你答應我,你要勇敢,你真需要振起精神,重新為人。(懇求地)這次嫂嫂生了小孩,你就把她接出來吧,讓她幫你一同去闖。嫂嫂真好啊,你現在還能說你所得到的是你所不要的麼?

  覺新(搖頭)不,這句話我早忘記了。

  覺慧(誠懇地)你要給她幸福,你不能再叫她為你犧牲下去。

  覺新嗯,我答應你。

  覺慧再五嬸跟五爸打了架以後,第二天就答應我把四妹的腳又放了。

  覺新(同情地笑)我知道。

  覺慧這孩子又可愛,又可憐,你必須把她送出去讀書,最好將來送到我那裡。

  覺新嗯,好。

  覺慧最末一件你現在該把大嫂送到醫院生養,你不能再聽陳姨太他們的擺弄,為著死人,害了活人。

  覺新(囁嚅)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太,太晚了!

  覺慧那麼你至少不能把嫂嫂送到城外這個可怕的地方來。

  覺新(歎了一口氣)太晚了!

  覺慧(逼起他的怒火)太晚了,太晚了,(大聲、我跟你說過,沒有太晚的時候!

  覺新(摯愛地)覺慧,如果你真地要走了,為什麼我們分別以前還要吵架呢?

  覺慧(愧赧地)不,大哥,我是捨不得跟你再吵了。不過我真是相信世上任何事,要做,都沒有太晚了的時候。你不要消沉啊!你一直是被這個「太晚了,太晚了」誤了的。

  覺新可是——覺慧(誠懇地)你真得聽哪!(看表)啊,我真要走了。我明天一見早要同幾個朋友一同離開此地的。

  覺新(忽然拉住他)不,三弟,你別走,你還是回家吧。我,我可以把你藏起來。

  覺慧(決然)不,我不肯躲躲藏藏。我也不能丟開我的朋友們不管。

  覺新那麼你也應該見見二哥。

  覺慧我已經看見了。

  覺新(不舍)你出去幹什麼呢?

  覺慧我也許讀書,也許做別的。好,我走了。

  覺新不,你別走,三弟。

  覺慧(諦聽)讓我走吧!我仿佛聽見外面又有人來。

  覺新(向外走)那麼,你的通信處?

  覺慧我到一個地方就會寫信告訴你。

  覺新我好給你寄錢。

  覺慧也好吧。走了,大哥。

  覺新(又拉住他)三弟,你明天一早再要見我一面。

  覺慧好,看吧。(走近窗前外望)

  覺新(望著慧)你一定要來,我好給你路費。

  覺慧(望著外面,急促地)好,好,(驚愕)咦,怎麼嫂嫂又來了?

  覺新(驚懼)怎麼她來了,別是已經——?

  覺慧我倒是想見見嫂嫂,可惜現在不成了。(握著覺新的手,滿眼的淚光)再見了,大哥,記著我的話,沒有太晚的時候!

  覺新再見,三弟!

  〔門外人聲嘈雜。錢太太推門進來,覺慧低首從她身邊走過,出了房門。

  錢太太(匆促地)這是誰?

  覺新一個鄉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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