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_劇本《家》

四十九

　　（緩緩）

　　並且我以後不會再來的。

　　瑞玨（焦灼）梅表妹，你，你——（絕望地）人的話真是不中用呀！我不是要你那麼想我。如果我，我要你那麼想，我何苦在你要走的時候；提起這件事呢？

　　梅小姐（岔開，低聲）大表嫂，你聽，別是我母親來了吧？（欲行）

　　瑞玨沒有，她沒有來，轎子還沒有預備好呢。

　　梅小姐是吧？（又要走）

　　瑞玨（懇切地）不，梅表妹，你不要走。（拉著她〕我真有話講，我也是——（幾乎是乞憐地）有許多話沒有人可以講，我也苦得很呢。

　　梅小姐（緩緩地）我知道，我知道。

　　瑞玨不，梅表妹，你不要想遠了啊。我，我說不出、（哀切）我真不是專替自己想的人。（鼓起勇氣）我替你，你們想過多少次啦，我真是——梅小姐大表嫂！

　　瑞玨你讓我說完吧！（泫然流下淚來）我真是好幾次想回自己的娘家，——梅小姐（驚愕）你——瑞玨把他跟海兒交，交給你——梅小姐（哀痛）大表嫂，你真不知道你自己說的什麼，我，我就要走了。

　　瑞玨（懇摯而沉痛）梅表妹，他真苦啊。我看他苦，我的心都痛了啊！（哀望）

　　你不笑話我吧？這個家裡沒有人真懂得他，沒有人真愛他，我知道你是懂得他的，你也是真愛他的。所以我老覺得我的話你懂，你明白。

　　梅小姐（淒然）表嫂，你叫我懂什麼呢？

　　瑞玨我，我真愛他呀！

　　梅小姐（低首）我知道，表嫂。

　　瑞玨不，你沒有明白。我真是愛他，真是說不出的那樣愛，那樣愛啊！他快活了，我才快活。可他這麼苦！這麼苦！他從來沒有暢快地大笑過一次啊。所以梅表妹，我才想——梅小姐想什麼，瑞玨我才想著我方才說的活，——梅小姐你——瑞玨（誠懇地）說來你不會信，我真是認真的，我不是說假話討巧，我不是造作呀。你會明白一個女人愛起自己的丈夫會愛得發了瘋，真是把自己整個都能忘了的。

　　梅小姐（坦白）大表嫂，你真福氣，一個人嫁出去，能這樣愛自己的丈夫，才真幸福啊。

　　瑞玨（摯切）梅表妹，你想想吧，你就要走了。你應該好好為著他想，也為著你自己——梅小姐（悲哀地笑）不要說笑話吧。

　　瑞玨（誠摯地）我不是說笑話啊。

　　梅小姐（望著她，緩緩地搖著頭）那麼，你離開他不痛苦麼？

　　瑞玨（壓制）嗯，——不。

　　梅小姐你家裡看你回來不痛苦？

　　瑞玨（低首蹙眉）嗯，——不。

　　梅小姐（聲音顫抖）海兒離開了你不痛苦？

　　瑞玨（依然）呃，嗯——梅小姐你離開了海兒不痛苦？

　　瑞玨（哀哀哭起來）我是痛苦啊，我是痛苦啊！可我有什麼法子，我真是不忍再看他那樣苦啊！

　　梅小姐（憫惻地）大表嫂，苦是嘗不盡的。你想的大多了。（撫慰她如同自己的妹妹）大表嫂，你，你比我小吧？你有——瑞玨（抬頭）二十。

　　梅小姐（驚訝，二十！（笑著）大表嫂，你還是我的小，小妹妹呢。不要再想了，不要這樣苦自己，為什麼想起那麼怪，那麼怪的念頭呢？

　　瑞玨（純真地）怪麼？

　　梅小姐（愛憐地）你能說不怪麼？（感歎）人世間的事情複雜起來真複雜，簡單起來也是真簡單的。（誠摯地）大表嫂，你什麼都對我說吧，我告訴你，我這次來了，看見了你們，我真是替他高興哪！

　　瑞玨真的？

　　梅小姐我現在知道了他真有一個人在他旁邊——瑞玨（真摯地）我老覺得我配，配不上他呢。

　　梅小姐（微笑著）我倒是覺得他有點配不上你呢。（又轉為憂愁地）不過，他身體不大好，他——瑞玨（溫和懇切）我會照護他的。我真，真恨不得拿出我的性命來，來——梅小姐（安慰地）我知道你會。大表嫂，好好照護他吧，我也儘量使你快活呢。

　　瑞玨（忽然稚氣地）你不是說過你要看他小時候的相片麼？

　　梅小姐嗯，是啊。

　　瑞玨（忙走到書桌邊，由抽屜裡取出一束零散的相片，欣喜地）你看這都是。（一張一張地桃出來）這是他跟我死去的公公一塊兒照的。你看多好玩，他的眼睛多像海兒，你看，（笑起來）還穿著開襠褲呢。

　　梅小姐嗯。

　　瑞玨（像一隻復蘇的小鳥止不住地歡唱起來）這一張是跟大姨媽照的。哦，這張還有你呢。（讚美地）那時你多小啊！多好看哪！就在這書房門口照的吧，你看還有爺爺，有二弟，有琴表妹還有他。你看，你還紮著兩條小辮子，一雙眼睛，多大，多美啊！多聰明，多快活啊！真是——［梅聽著聽著瑞玨的話，不由得低低哭泣。

　　瑞玨（才覺出——）梅表妹，你——［覺新由正中門走進，拿著一封舊信。

　　覺新（驚訝）你在這兒！快去告訴大姨媽說轎子已經預備好了。

　　瑞玨好。

　　［玨低頭由右面側門下。

　　覺新（焦的地）她說了些什麼！

　　梅小姐沒說什麼。

　　覺新真的？

　　梅小姐嗯。

　　覺新（舉起舊劄）這就是那天你沒有收到的信，你看吧？

　　梅小姐（搖頭）不，不看了。

　　覺新怎麼？

　　梅小姐（無望地）看了又怎麼樣呢？

　　覺新（迫切）那麼以後寄給你吧。（伸手）你寫的地址呢？

　　梅小姐（緩緩地）我沒有寫。

　　覺新沒有？

　　梅小姐（悲哀而肯定地）不想寫了。

　　覺新（迷惑地）為什麼？

　　梅小姐（哀切）我寫不蔔去。（瞥見方才放在書桌上的海兒的照片，滿腹說不盡的叮嚀，希望，和哀痛）大表哥，忘了我，想著自己，想著海兒，還想著她吧。我——覺新梅！——［陳姨太推開右面側門進。

　　陳姨太（望了一下）喲！（回頭笑說）他們倆在這兒呢。

　　［梅和新遠遠分開，梅轉身低頭把海兒相片緩緩放進皮箱裡。

　　［由側門走入錢太太、周氏、沈氏、瑞玨、黃媽和劉四姐都提著錢太太和梅小姐的物事。

　　周氏用手帕擦著眼角。

　　錢太太（望了玨一眼，笑對新）明軒，你這個小傻子，你不知道你手裡有多大一個寶貝呀。梅芬，你跟各房的長輩們都辭過行了麼？

　　梅小姐都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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