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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第二景

  〔離第三幕第一景有十個鐘頭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時候,一盞洋油燈扭得很大,照著屋子裡十分明亮。那破金魚紙鳶早不知扔在什麼地方了。但那只鴿籠還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裡面的白鴿子動也不動,把頭偎在自己的毛羽裡,似乎早已入了睡。屋裡的空氣十分冷,半夜坐著,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這秋盡冬來的寒氣。外面西風正緊,院子裡的白楊樹響得像一陣陣的急雨,使人壓不下一種悲涼淒苦的感覺。破了的窗紙也被吹得抖個不休。遠遠偶爾有更鑼聲,在西風的呼嘯中,間或傳來遠處深巷裡,賣「硬面餑餑」的老人叫賣聲,被那忽急忽緩的風,蕩漾得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沒有上床,在曾家的歷史中,這是一個最慘痛的夜晚。曾老太爺整夜都未合上眼,想著那漆了又漆,朝夕相處,有多少年的好壽木,再隔不到幾個時辰就要拱手讓給別人,心裡真比在火邊炙烤還要難忍。

  〔杜家人說好要在「寅時」未盡——就是五點鐘——以前「迎材」,把壽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點以前,而江泰從頭晚五點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現在還未歸來。曾文彩一面焦急著丈夫的下落,同時又要到上房勸慰父親,一夜晚隨時出來,一問再問,到處去打電話,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無蹤影。其餘的人看到老太爺這般焦灼,也覺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誠心誠意望著江泰把錢借來,好把杜家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趕走。有的呢,只不過是嘴上孝順,倒是怕江泰歸來,萬一借著了錢,把一筆生意打空了。同時在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裡忙著收拾自己的行李,流著眼淚又懷著喜悅,抱著哀痛的心腸或光明的希望,追惜著過去,憧憬未來,這又是屬￿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裡打滾的人們不相干的。

  〔在這間被淒涼與寒冷籠住了的屋子裡,文清癡了一般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他換了一件深灰色杭綢舊棉袍,兩手插在袖管裡不做聲。倦怠和絕望交替著在眼神裡,眉峰間,嘴角邊浮移,終於沉悶地聽著遠處的更鑼聲,風聲,樹葉聲,和偶爾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無盡無休的言語。

  〔思懿換了一件藍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經說了多少話,現在似乎說累了,正期待地望著文清答話。她一手拿著一碗藥,一手拿著一隻空碗,兩隻碗互相倒過來倒過去,等著這碗熱藥涼了好喝,最後一口把藥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 (放下碗,又開始——)好了,你也算回來了。我也算對得起曾家的人了。(冷笑)總算沒叫我們那姑奶奶猜中,沒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來。

  〔文清厭倦地抬頭來望望她。

  曾思懿 (斜眼看著文清,似乎十分認真地)怎麼樣?這件事?——我可就這麼說定了。(仿佛是不瞭解的神色)咦,你怎麼又不說話呀?這我可沒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 (歎息,無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幹什麼吧?

  曾思懿 (睜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樣子)奇怪,順你老人家的意思這又不對了。(做出那「把心一橫」的神氣)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們那位姑奶奶當著爹,當著我的兒女,對我發脾氣,我現在都為著你忍下去!剛才我也找她,低聲下氣地先跟她說了話,請她過來商量,大家一塊兒來商量商量——

  曾文清 (忍不住,抬頭)商量什麼?

  曾思懿 咦,商量我們說的這件事啊?(認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譏刺地)這可不是小孩子見糖,心裡想,嘴裡說不要。我這個人頂喜歡痛痛快快的,心裡想要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可不愛要吃羊肉又怕膻氣的男人。

  曾文清 (厭煩)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 (當作沒聽見,接著自己的語氣)我剛才就爽爽快快跟我們姑奶奶講,——

  曾文清 (驚愕)啊!你跟妹妹都說了——

  曾思懿 (咧咧嘴)怎麼?這不能說?

  〔文彩由書齋小門上。她仍舊穿著那件駝絨袍子,不過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沒睡,形容更顯憔悴,頭髮微微有些蓬亂。

  曾文彩 (理著頭髮)怎麼,哥哥,快五點了,你現在還不回屋睡去?曾文清 (苦笑)不。

  曾文彩 (轉對思,焦急地)江泰回來了沒有?

  曾思懿 沒有。

  曾文彩 剛才我仿佛聽見前邊下鎖開門。

  曾思懿 (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壽木來啦。

  曾文彩 唉!(心裡逐漸襲來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個寒戰,蜷縮地坐在那張舊沙發裡)哦,好冷!

  曾思懿 (諦聽,忍不住故意的)你聽,現在又上了鎖了!(提出那問題)怎麼樣?(雖然稱呼得有些硬澀,但臉上卻堆滿了笑容)妹妹,剛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 (心裡像生了亂草,——茫然)什麼?

  曾思懿 (諂媚地笑著瞟了文清一眼)我說把愫小姐娶過來的事!

  曾文彩 (想起來,卻又不知思懿肚子裡又在弄什麼把戲,只好苦澀地笑了笑)這不大合適吧。

  曾思懿 (非常豪爽地)這有什麼不合適的呢?(親熱地)妹妹,您可別把我這個做嫂子的心看得(舉起小手指一比)這麼「不丁點兒」大,我可不是那種成天要守著男人,才能過日子的人。「賢慧」這兩個字今生我也做不到,這一點點度量我還有。(又謙虛地)按說呢,這並談不上什麼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親上加親,這也是天公地道,到處都有的事。

  曾文彩 (老老實實)不,我說也該問問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 (尖刻地笑出聲來)嗤,這還用的著問?她還有什麼不肯的?我可是個老實人,愛說個痛快話,愫表妹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個人看得出來。表妹道道地地是個好人,我不喜歡說虧心話。那麼(對文清,似乎非常懇切的樣子)「表哥」,你現在也該說句老實話了吧?親姑奶奶也在這兒,你至少也該在妹妹面前,對我講一句明白話吧。

  曾文清 (望望文彩,仍低頭不語)

  曾思懿 (追問)你說明白了,我好替你辦事啊!

  曾文彩 (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說)我看這還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 (眼珠一轉)這又有什麼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決不會委屈愫表妹,只有比從前親,不會比以前遠!(益發表現自己的慷慨)我這個人最爽快不過,半夜裡,我就把從前帶到曾家的首飾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來,這就算是我替文清給愫表妹下的定。(說著由小桌上拿起一對從古老的簪子上拆下來的珠子,遞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這怎麼樣?

  曾文彩 (只好接下來看,隨口稱讚)倒是不錯。

  曾思懿 (逐漸說得高興)我可急性子,連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會袁家人上火車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趕緊糊。大家湊個熱鬧,幫我個忙,到不了兩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麼事都想到啦,——(望著文清似乎是嘲弄,卻又像是讚美的神氣)我們文清心眼兒最好,他就怕虧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過,以後啊,(索性說個暢快)哎,說句不好聽的話吧,以後在家裡就是「兩頭大」,(粗鄙地大笑起來)我們誰也不委屈誰!

  曾文彩 (心裡焦煩,但又不得不隨著笑兩聲)是啊,不過我怕總該也問一問爹吧?

  〔張順由書齋小門上,似乎剛從床上被人叫起來,睡眼矇矓的,衣服都沒穿整齊。

  張 順 (進門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 (不理張順,裝做沒聽清楚彩的話)啊?

  曾文彩 我說該問問爹吧。

  曾思懿 (更有把握地)嗤,這件事爹還用著問?有了這麼個好兒媳婦,(話裡有話)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順」啦嗎?(忽然)不過就是一樣,在家裡愛怎麼稱呼她,就怎麼稱呼。出門在外,她還是稱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聽著笑話。——(又一轉,瞥了文清一眼)其實是我倒無所謂,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清剛要說話,她立刻轉過頭來問張)張順,什麼事?

  張 順 老太爺請您。

  曾思懿 老太爺還沒有睡?

  張 順 是,——

  曾思懿 (對張)走吧!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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