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曹禺 > 北京人 >
二十九


  曾 皓 (把她的手按住)不,別。你讓我對你說幾句話。(嘮叨)我不是想苦你一輩子。我是在替你打算,你真地嫁了可靠的好人,我就是再沒有人管,(愫不覺把手抽出來)我也覺得心安,覺得對得起你,對得起你的母親,我——

  愫 方 不,姨父。(緩緩立起)

  曾 皓 可是——(突然陰沉地)你的年紀說年輕也不算很——

  愫 方 (低首痛心)姨父,你別說了,我並沒有想離開您。

  曾 皓 (狠心地)你讓我說,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一個老姑娘嫁人,嫁得再好也不過給人做個填房,可是做填房如果遇見前妻的子女好倒也罷了,萬一碰見盡是些不好的,你自己手上再沒有錢,那種日子——

  愫 方 (實在聽不下去)姨父,我,我真是沒有想過——

  曾 皓 (苦笑)不過給人做填房總比在家裡待一輩子要好得多,我明白。

  愫 方 (哀痛)我,我——

  曾 皓 (絮煩)我明白,一個女人歲數一天一天地大了,高不成低不就,人到了三十歲了。(一句比一句狠重)父母不在,也沒有人做主,孤孤單單,沒有一個體己的人,真是有一天,老了,沒有人管了,沒有孩子,沒有親戚,老,老,老得像我——

  愫 方 (悲哀而恐懼的目光,一直低聲念著)不,不,(到此她突然大聲哭起來)姨父,您為什麼也這麼說話,我沒有想離開您老人家呀!

  曾 皓 (苦痛地)我是替你想啊,替你想啊!

  愫 方 (抽咽)姨父,不要替我想吧,我說過我是一輩子也不嫁人的呀!

  曾 皓 (長歎一聲)愫方,你不要哭,姨父也活不長了。

  〔幽長的胡同內有算命的瞎子寂寞地敲著銅鉦踱過去。

  曾 皓 這是什麼?

  愫 方 算命的瞎子回家了。(默默擦著淚水)

  曾 皓 不要哭啦,我也活不了幾年了,我就是再麻煩你,也拖不了幾年了。我知道思懿,江泰他們心裡都盼我死,死了好分我的錢,愫方,只有你是一個忠厚孩子!

  愫 方 您,您不會的。(低泣起來)為什麼您老是這麼想,我今天並沒有冒犯您老人家啊!

  曾 皓 (撫著愫的手)不,你好,你是好孩子。可他們都以為姨父是有錢的,(愫又緩緩把手抽回去)他們看著我臉上都貼的是鈔票,我的肚子裡裝的不是做父母的心腸,都裝的是洋錢元寶啊。(咳)他們都等著我死。哎,上了年紀的人活著真沒有意思啊!(撫摩自己的頭)我的頭好痛啊!(想立起)

  愫 方 (扶起他)睡去吧。

  曾 皓 (坐起,在袋裡四下摸索)可我早就沒有錢。我的錢早為你的姨母出殯,修墳,修補房子,為著每年漆我的壽木早用完了。(從袋裡 取出一本紅色的銀行存摺)這是思懿天天想偷看的銀行存摺。(遞在她的眼前)你看這裡還有什麼?愫方,可憐我死後連你都沒留多少錢。(立起)——

  愫 方 (哀痛地)姨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您的錢哪!

  〔瑞由書齋小門上。

  曾瑞貞 爺爺,藥煎好了,在您屋裡。

  曾 皓 哦。

  〔更聲,深巷犬吠聲。

  曾 皓 走吧。(瑞貞和愫方扶著他向書齋小門走)

  〔霆拿一本線裝書由書齋小門走進。

  曾 霆 爺爺,抄完了,您還講吧?

  曾 皓 (搖頭)不早了,(轉頭對瑞)瑞貞也不要來了,你們兩個都回屋睡去吧。

  〔愫方扶皓由書齋小門下,瑞呆望著那爐火。霆走到那巨影的下面,望了一望,又複巡逡退回。

  曾 霆 (找話說)媽媽沒有睡麼?

  曾瑞貞 大概睡了吧。

  曾 霆 (猶疑)你怎麼還不睡?

  曾瑞貞 我剛給爺爺煮好藥。(忽想嘔吐,不覺坐下)

  曾 霆 (有點焦急)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曾瑞貞 (手摸著胸口)沒有什麼,(失望地)要我走麼?

  曾 霆 (耐下)不,不。

  〔淅瀝的雨聲,淒涼的「硬面餑餑」的叫賣聲。

  曾 霆 (望著窗外)雨下大了。

  曾瑞貞 嗯,大了。

  〔深巷中淒寂而沉重的聲音喊著:「硬面餑餑!」

  曾 霆 (寂寞地)賣硬面餑餑的老頭兒又來了。

  曾瑞貞 (抬頭)餓了麼?

  曾 霆 不。

  曾瑞貞 (立起)你,你不要回屋去睡麼?

  曾 霆 我,我不。你累,你回去吧。

  曾瑞貞 (低頭)好。(緩緩向書齋小門走)

  曾 霆 你哭,哭什麼?

  曾瑞貞 我沒有。

  曾 霆 (忽然同情地,一句一頓)你要錢——媽今天給我二十塊錢——在屋裡枕頭上——你拿去吧。

  曾瑞貞 (絕望地歎息)嗯。

  曾 霆 (憐矜的神色微微帶著勉強)你,你要不願一個人回屋,你就在這裡坐會兒。

  曾瑞貞 不,我是要回屋的。(霆打了半個噴嚏,又忍住,瑞回頭)你衣服穿少了吧?

  曾 霆 我不冷。(瑞又向書齋小門走,霆忽然記起)哦,媽剛才說——

  曾瑞貞 媽說什麼?

  曾 霆 媽說要你給她捶腿。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