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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江 泰 (黠笑)啊,你瞞不過我,我又不是傻子。(指文對 袁爽快地)他有情感上的苦悶,他希望有一個滿意的家庭,有一個真瞭解他的女人同他共處一生。(興奮地)這點希望當然是自然的,對的,合理的,值得同情的,可是在二十年前他就發現了一個瞭解他的女人。但是他就因為膽小,而不敢找她;找到了她,又不敢要她。他就讓這個女人由小孩而少女,由少女而老女,像一朵花似的把她枯死,悶死,他忍心讓自己苦,人家苦,一直到今天,現在這個女人還在——

  曾文清 (忍不住)你真喝多了!

  江 泰 (笑著搖手)放心,沒喝多,我只講到這點為止,決不多講。(對袁)你想,讓這麼個人,成天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朽掉,像老墳裡的棺材,慢慢地朽,慢慢地爛,成天就知道歎氣做夢,忍耐,苦惱,懶,懶,懶得動也不動,愛不敢愛,恨不敢恨,哭不敢哭,喊不敢喊,這不是墮落,人類的墮落?那麼,(指著自己)就譬如我,——(劃地一聲點著了煙,邊吸邊講)讀了二十多年的書——

  袁任敢 (叼著煙斗,微笑)我就猜著你一定還有一個「譬如我」的。

  江 泰 (滔滔不絕)自然我決不盡批評人家,不說自己。譬如我吧,我愛錢,我想錢,我一直想發一筆大財,我要把我的錢,送給朋友用,散給窮人花。我要像杜甫的詩說的,蓋起無數的高樓大廈,叫天下的窮朋友白吃白喝白住,研究科學,研究美術,研究文學,研究他們每個人喜歡的東西,為中國,為人類謀幸福。可是袁先生,我的運氣不好,處處倒黴,碰釘子,事業一到我手裡,就莫明其妙地弄到一塌糊塗。我們整天在天上計劃,而整天在地下妥協。我們只會歎氣,做夢,苦惱,活著只是給有用的人糟蹋糧食,我們是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一句話,你說的(指著自己的頭)像我們這樣的人才真是(指那北京人的巨影)他的不肖的子孫!

  袁任敢 (一直十分幽默地點著頭,此時舉起茶杯微笑)請喝茶!

  江 泰 (接下茶杯)對了,譬如喝茶吧,我的這位內兄最講究喝茶。他喝起茶來要洗手,漱口,焚香,靜坐。他的舌頭不但嘗得出這茶葉的性情,年齡,出身,做法,他還分得出這杯茶用的是山水,江水,井水,雪水還是自來水,燒的是炭火,煤火,或者柴火。茶對我們只是解渴生津,利小便,可一到他口裡,就有一萬八千個雅啦,俗啦的道理。然而這有什麼用?他不會種茶,他不會開茶葉公司,不會做出口生意,就會一樣,「喝茶!」喝茶喝得再怎麼精,怎麼好,還不是喝茶,有什麼用?請問,有什麼用?

  〔文彩由臥室出。

  曾文彩 泰!

  江 泰 我就來。

  陳奶媽 (走去推他)快去吧,姑老爺。

  江 泰 (立起,仍捨不得就走)譬如我吧——

  陳奶媽 別老「譬如我」「譬如我」地說個沒完了。袁先生都快嫌你嘮叨了。

  江 泰 嗯,袁博士,你不介意我再發揮幾句吧。

  袁任敢 (微笑)哦,當然不,請「發揮」!

  江 泰 所以譬如——(彩又走來拉他回屋,他對彩幾乎是懇求地)文彩,你讓我說,你讓我說說吧!(對袁)譬如我吧,我好吃,我懂得吃,我可以引你到各種頂好的地方去吃。(頗為自負,一串珠子似的講下去)正陽樓的涮羊肉,便宜坊的掛爐鴨,同和居的烤饅頭,東興樓的烏魚蛋,致美齋的燴鴨條。小地方哪,像灶溫的爛肉面,穆柯寨的炒疙瘩,金家樓的湯爆肚,都一處的炸三角,以至於——

  曾文彩 走吧!

  江 泰 以至於月盛齋的醬羊肉,六必居的醬菜,王致和的臭豆腐,信遠齋的酸梅湯,二妙堂的合碗酪,恩德元的包子,沙鍋居的白肉,杏花春的花雕,這些個地方沒有一個掌櫃的我不熟,沒有一個掌灶的、跑堂的、站櫃臺的我不知道,然而有什麼用?我不會做菜,我不會開館子,我不會在人家外國開一個頂大的李鴻章雜碎,賺外國人的錢。我就會吃,就會吃!(不覺談到自己的痛處,捶胸)我做什麼,就失敗什麼。做官虧款,做生意賠錢,讀書對我毫無用處。(痛苦地)我成天住在丈人家裡鬼混,好說話,好牢騷,好批評,又好罵人,簡直管不住自己,專說人家不愛聽的話。

  曾文彩 (插嘴)泰!

  江 泰 (有些抽噎)成天叫大家看著我不快活,不成材,背後罵我是個廢物,啊,文彩,我真是你的大累贅,我從心裡覺得對不起你呀!(突然不自禁地哭出)

  曾文彩 (連叫)泰,泰,別難過,是我不好,我累了你。

  陳奶媽 進去吧,又喝多了。

  江 泰 (搖頭)我沒有,我沒有,我心裡難過,我心裡難過,啊——

  〔陳與彩扶江泰由臥室下。

  曾文清 (歎口氣)您喝杯茶吧。

  袁任敢 我已經灌了好幾大碗涼開水了,我今天午飯吃多了,大先生,我有一件事拜託你——

  曾文清 是——

  袁任敢 我——

  〔愫方一手持床毛毯,一手持蠟燭,由書齋小門上。

  袁任敢 愫小姐。

  愫 方 (點頭)

  曾文清 爹睡著了?

  愫 方 (搖頭)

  曾文清 袁先生您的事?

  〔江又由臥室走出,手裡握著半瓶白蘭地。

  江 泰 (笑著)袁先生進來喝兩杯不?

  袁任敢 不,(指巨影)他還在等著我呢!

  江 泰 (舉瓶)好白蘭地,文清,你?

  曾文清 (不語,望瞭望愫方)

  江 泰 (莫名其妙)哦,怎麼,你們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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