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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奶媽 (還未聽見)什麼?

  小柱兒 (忍不住憨笑起來)奶奶,您真聾,他問你忙什麼?

  陳奶媽 (喊昏了,迷惘地重複一遍)忙什麼?(十分懊惱,半笑道)嗐,這麼談,可彆扭死啦。得了,等他出來談吧。大奶奶,我先到裡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 也好,一會兒我叫人請您。(由方桌上盤中取下一串山楂紅的糖葫蘆)小柱兒,你拿串糖葫蘆吃。(遞給他)

  陳奶媽 你還不謝謝!(小柱兒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裡)又吃!又吃!(猛可從他口裡抽出來)別吃!看著!(小柱兒饞滴滴地望著手中那串紅豔豔的糖葫蘆)把那「括打嘴」放下,跟奶奶來!

  〔小柱兒放下那「括打嘴」,還戀戀不捨,奶奶拉著他的手,由養心齋的小門下。

  曾思懿 真討厭!(把那五顏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邊,又提起那鴿籠——)

  〔文清在屋內的聲音:陳奶媽!

  曾思懿 出去了。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邊臥室門踱出。——他是個在詩人也難得有的這般清俊飄逸的骨相:瘦長個兒穿著寬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舉止談話帶著幾分懶散模樣。然而這是他的自然本色,一望而知淳厚,聰穎,眉宇間蘊藏著靈氣。他面色蒼白,寬前額,高顴骨,無色的嘴唇,看來異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鬱。時常凝視出神,青筋微微在額前邊凸起。

  〔他生長在北平的書香門第,下棋,賦詩,作畫,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裡占了很多的時間。北平的歲月是悠閒的,春天放風爭,夏夜遊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紅葉,冬天早晨在霽雪時的窗下作畫。寂寞時徘徊賦詩,心境恬淡時,獨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過。

  〔又是從小為母親所溺愛的,早年結婚,身體孱弱,語音清虛,行動飄然。小地方看去,他絕頂聰明,兒時即有「神童」之譽。但如今三十六歲了,卻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無能力,無魂魄,終日像落掉了什麼。他風趣不凡,談吐也好,分明是個溫厚可親的性格,然而他給與人的卻是那麼一種沉滯懶散之感,懶於動作,懶於思想,懶於用心,懶於說話,懶于舉步,懶於起床,懶於見人,懶於做任何嚴重費力的事情。種種對生活的厭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懶於宣洩心中的苦痛。懶到他不想感覺自己還有感覺,懶到能使一個有眼的人,看得穿:「這只是一個生命的空殼」,雖然他很溫文有禮的,時而神采煥發,清奇飄逸。這是一個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過度的腐爛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結果。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癱瘓。

  〔他是有他的難言之痛的。

  〔早年婚後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爾在寂寞的空穀中遇見了一枝幽蘭,心裡不期然而有憬悟,同聲同氣的靈魂,常在靜默中相通的,他們瞭解寂寞正如同宿鳥知曉歸去。他們在相對無言的沉默中互相獲得了哀惜和慰藉,卻又生怕洩露出一絲消息,不忍互通款曲。士大夫家庭原是個可怕的桎梏,他們的生活一直是鬱結不舒,如同古井裡的水。他們只沉默地接受這難以挽回的不幸,在無聊的歲月中全是黑暗同齟齬,想得到一線真正的幸福而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發著這渺茫無限的寂寞日子,以至於最後他索性自暴自棄,怯弱地沉溺在一種不良的嗜好裡來摧毀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連那枝幽蘭也行將凋落,多年矚望的子媳也奉命結婚,自己所身受的苦痛,眼看著十七歲的孩子重蹈覆轍。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仿佛完全過去。逐漸逼來的困窘,使這懶散慣了的靈魂,也怵目驚心,屢次決意跳出這窄狹的門檻,離開北平到更廣大的人海裡與世浮沉,然而從未飛過的老鳥簡直失去了勇氣再學習飛翔。他怕,他思慮,他莫名其妙地在家裡踟躕。他多年厭惡這個家庭,如今要分別了,他又意外無力地沉默起來,仿佛突然中了癱瘓。時間的蛀蟲,已逐漸齧耗了他的心靈,他隱隱感覺到暗痛,卻又尋不出在什麼地方。

  〔他進了屋還在扣系他的夾綢衫上的紐扣。

  曾文清 (笑顏隱失)她真出去了?你怎麼不留她一會兒?

  曾思懿 (不理他)這是她送給你的鴿子。(遞過去)

  曾文清 (提起那只鴿籠)可憐,讓她老人家走這麼遠的路,(望著那鴿子,讚賞地)啊,這還是個「鳳頭」!「短嘴」!(欣喜地)這應該是一對的,怎麼——(抬頭一副鐵青的臉望著他)

  曾思懿 文清,你又把那燈點起來幹什麼?

  曾文清 (烏雲罩住了臉,慢慢把那鴿籠放下)

  曾思懿 (叨叨地)昨兒個老頭還問我你最近怎麼樣?那套煙燈,煙傢伙扔了沒有。我可告訴他早扔了。(尖厲的喉嚨)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煙也戒了,臨走,臨走,你難道還想鬧場亂子?

  曾文清 (長歎,坐下)噯,別管我,你讓我就點著燈看看。

  曾思懿 (輕蔑地)誰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顧的是這點面子,你真要你那好妹夫姑爺說中了,說你再也出不了門,做不得事,只會在家裡抽兩口煙唱會子茶,玩玩鴿子,畫畫畫,恍惚了這一輩子?

  曾文清 (淡悠悠)管人家怎麼說呢,我不就要走了麼?

  曾思懿 你要走,你給我留點面子,別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 (苦惱地)我不是處處聽了你的話麼?你還要怎麼樣?(又呆呆望著前面)

  曾思懿 (冷冷地挑剔)請你別做那副可憐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別做得叫人以為我多麼厲害,仿佛我天天欺負丈夫,我可背不起這個名譽。(走到箱子前面)

  曾文清 (無神地凝望那籠裡的鴿子)別說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 (掀開箱蓋,回頭)你聽明白,我可沒逼你做事,你別叫人說又是我出的主意,叫你出去。回頭外頭有什麼不舒服,叫親戚們罵我逼丈夫出門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賢惠。(嘮嘮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門的衣服)我可在你們家裡的氣受夠了,哼!有婆婆的時候,受婆婆的氣,沒有婆婆了,受媳婦的氣,老的老,小的小,中間還有你這位——

  曾文清 (早已厭倦,只好另外找一個題目截住她的無盡無休的話)咦,這幅墨竹掛起來了。

  曾思懿 (斜著眼)掛起來了——

  曾文清 (走到畫前)裱得還不錯。

  曾思懿 (尖酸地)我看畫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個畫畫,一個題字,真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對。

  曾文清 (氣悶)你別無中生有,拿愫小姐開心。

  曾思懿 (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這做賊心虛的勁兒。我說你們怎麼啦?愫小姐畫張畫也值得你這樣大驚小怪的,又賦詩,又題字,又親自送去裱,我告訴你,我不是個小氣人。丈夫討小老婆我一百個贊成。(誇張地)我要是個男人,我就討個七八個小老婆。男人嚜!不爭個酒色財氣,爭什麼!可是有一樣,(尖刻地)像愫小姐這樣的人——

  曾文清 (有點惱怒)你不要這樣亂說人家。人家是個沒出嫁的姑娘!曾思懿 奇怪,(刁鑽古怪地笑起來)你是她的什麼!要你這麼護著她。曾文清 (誠摯地)人家無父無母的住在我們家裡,你難道一點不憐恤 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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