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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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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丹晚上疲倦地回到學校裡。這一天是星期日,寢室裡很吵鬧。他燃了煤油燈獨坐在房裡,那些平日常來找他的學生都到城外去了。他想寫一封信,提起筆,無意間把眼光落到東邊牆上。黯淡的燈光把他的上半身的黑影照在那裡,在他的頭上有幾塊鬆動的磚微微地突出來。他看見這些磚塊就放下了筆。他默默地望著牆壁,好像想看穿它,看見它後面的東西。 他忽然站起來,端了凳子到牆邊,站到凳子上面,伸手移動磚塊。磚去了,現出一個洞,他伸了手進去,過一會又把手拿出來。手裡依舊是空的,只沾了一點塵埃。 「我快要瘋了。我明明知道那裡面是空的,還要去看。」他這樣想著,就把磚放回原處。他下了凳子煩躁地在房裡踱起來。 「怎麼我今天這樣煩躁?」他自語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這些全混在一起,他把它們分不開來。思想似乎遲鈍了。一個「敏」字時時來攪亂他的腦筋。漸漸地在黯淡的燈光下面,牆壁上又露出一個洞,裡面就放著那個東西,敏正在伸手取它。但是一瞬間這個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夠讓他做那件事。沒有好處,只會白白犧牲他自己。」他忍不住要這樣地想,他仿佛看見了敏的躺在血泊裡的屍體。他痛苦地伸手去抓頭髮,低聲自語道:「不行。我去阻止他。」他想,這時候敏一定在家,他應該去說服他,把那個東西拿回來,藏在另一個地方。他覺得這是很有把握的。他這樣一想,頭就發熱,血也在他的身體內沸騰起來。他繼續煩躁地在房裡踱著。 宿舍裡靜無人聲,學生們已經入了睡鄉。黑暗穿過新近破爛的糊窗紙窺進來,煤油燈光似乎漸漸地黯淡下去,房間裡充滿了寂寞,就像墳墓一樣。他覺得很疲倦,似乎應該上床去睡。但是他的腦子被遲鈍的思想絞痛著,而且痛得很厲害。他不能夠睡,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遠的地方吹起了軍號。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現在還來得及。」這個思想像一股電光射進他的腦子。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長衫,穿在身上,就吹滅了燈走出門來。他一面走一面扣紐扣。他經過教務處的門前,看見裡面有燈光,舜民埋著頭在寫字。他就邁著大步往外面走了。他的運動鞋的聲音也不曾被舜民聽見。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沒有電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睛習慣了在黑暗裡看東西,又有星光給他照亮路。沒有人在後面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這件事情。在他的耳邊常常響起狗叫聲,那是從遠處來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門,沒有應聲。他把拳頭在門上擂了幾下。裡面有了回答。接著門開了一扇,現出一張熟識的臉的輪廓,沒有燈光。 「敏在家嗎?」他連忙問道。 「敏沒有回來,我還把你當作敏,」那個女孩子含糊地說。 「好,你去睡吧。我有鑰匙,我在房裡等他,」他命令似地說了,就走進裡面去,讓她關好了門。 他熟悉院子裡的路,走不到幾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間廂房,開了鎖進去。他又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燈燃起來。 房裡非常淩亂,一些破舊的書報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角一個臉盆裡盛著一堆燒過的紙灰。床頭的藤箱開了口,裡面臃腫地堆了些舊衣服。房裡的東西似乎比平日少了些。 他在房裡踱了兩三轉,把地上的書報用腳移到另一個角落裡去。他思索著,他的眼睛時時望著那盞煤油燈。他忽然跑到桌子跟前,把幾個抽屜接連地打開來。抽屜裡並沒有重要的東西,他翻了幾下,得不到一點線索。 「敏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他被這個思想刺痛了一下,他幾乎要跳起來。失望的苦惱立刻來壓迫他。他掙扎似地自己爭辯道:「那不可能。他一定會回來。」他在桌子前面站了片刻,又把煤油燈扭得更亮些。他就繼續在房裡踱起來。他不住地用探索的眼光看牆壁,好像他疑心那後面藏得有什麼東西似的。 他把四面的牆壁都看過了。兩道眉毛依舊深思般地皺起來。他忽然把床頭的箱子抬起,放到屋中間去。他接連地抬了三口。他的臉色開展了。他的眼睛發光地望著牆腳的鬆動的磚塊。他用熟練的手去取開它們。他慎重地把一隻手伸進洞裡去,他拿出一支白朗寧手槍和一小包子彈。他再伸手進去摸,那裡面再也沒有什麼了。 這個發現並不使他高興,反而給了他一個證據。他絕望地想:「我來遲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幹那件事情,那個東西一定是被他帶去了。對於這個他差不多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他把白朗寧捏在手裡,對著牆壁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但是他馬上微笑一下,就把手槍和子彈都放進長衫袋裡去了。 「他也許很遲才回來。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道。他在桌子前面坐下來。他拉開窗帷去看窗外。 「這個地方真靜。」他把臉貼在玻璃上低聲自語說。外面沒有亮,房裡的燈光把窗戶和他的頭全照在天井裡的石板上。 「夜是這樣柔和,誰也想不到明天會有什麼意外的事情,」他低聲歎息地說。 他突然聽見什麼聲音。接著有人在外面敲門。他高興地說:「一定是敏回來了。」他站起來拉上了窗帷,走出去開門。 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出來敲門聲有點不對了。幾個人在外面捶著大門,聲音很急,並且發出了粗暴的叫聲。他知道敲門的絕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轉身回到屋裡去,關上了房門。他馬上掏出白朗寧來,裝上了子彈,仍然放進衣袋裡去。捶門聲和叫喚聲響得更厲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面。 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神經很緊張,思想又變得遲鈍了。 於是裡面的門響了。他聽見那個女孩走出來,口裡說著含糊的抱怨的話往外面走去。 他馬上想:「完了。」就把燈吹滅,自己靜靜地坐著。那支堅硬的白朗寧沉重地壓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面女孩開了門,卻發出哭叫聲,接著好像許多人一齊擁進院子裡來。 「在這裡,在這裡。」他聽見有人用本地話叫著,同時幾股電光向他的窗戶上射來。他連忙站起,往床邊躲,一面摸出袋裡的手槍捏在手裡,對著房門預備放。這個時候他差不多沒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槍裡面。 腳步聲向著他的房門奔騰過來。捶門聲和呼喚聲同時響著,把他的耳朵快震聾了。 「你再不開,我們要放槍了。」一個兵用本地話罵道。 他不回答,緊緊地靠在牆上,用一幅薄被裹著身子,兩隻眼睛死命地望著門。那裡並不是完全黑暗的,從門縫裡射進光來。 外面仿佛有許多人在說話。房東太太也被吵醒起來了。她用尖銳的聲音驚惶地說話。那個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罵。他靜靜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並沒有人放槍。但是門抖動得厲害,他們在用什麼東西撞門,連房間也震動起來,仿佛發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學生,都永遠地完了,」這個思想忽然掠過他的腦子,他淒涼地一笑,接著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拘攣。他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看見門向著他的頭上打下來。 於是門發出一聲巨響,猛然地倒了下來,幾股電光往房裡亂竄。一些人搶著撲進來。他很快地推開了薄被跳起來,向著那些人扳動槍機。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子彈打進了一個兵的頭。那個人發出一聲哀叫,馬上倒下來。他瘋狂地捏著槍對著第二個人預備再放。但是許多顆子彈同時向他這邊飛來,幾股電光全向著他這邊射。他覺得一陣麻木,就倒了下去。他心裡知道:中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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