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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3)


  仁民沒有答話,便跟著她掉轉身子往後面走,他們依舊走得很快,穿過了一大堆人。沒有人注意他們。但是有兩次他們幾乎和對面走來的人相撞了。兩次他們都聽見人用本地話罵他們,他們卻沒有工夫去聽那些話。

  走完兩條街,他們看見前面的許多人站住了。那些人全停在一個建築物的門前。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佩珠吃了一驚。她知道報館就在那裡,是一所一樓一底的鋪面。她輕輕地把仁民的肘一觸,等仁民側過頭,她把一瞥恐怖的眼光投在他的臉上。仁民不開口,他的臉上突然飛來一堆黑雲。

  他馬上掉頭去看前面,他一面走,一面挽住佩珠的一隻膀子。

  一些人忽然從前面退下來,原先聚在報館門前的一堆人馬上散開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卻依舊用力擠上前去。後面有人在推動他們,前面有人退下來。仁民把佩珠的膀子緊緊地挽住,兩個人的身子靠在一起,用力向前面慢慢地移動。有幾分鐘的光景他們實在不能夠前進了,就踮起腳伸長了頸項看前面。他們看見一個警察拿著鞭子在趕人。但是過了一會那個警察就不見了,退下來的一群人又擠上去,前面鬆動了許多,他們趁這個機會,擠到了報館門前。

  報館前面停著一輛大汽車。騎樓下站著十幾個持槍的兵。

  門開著,兩個兵在門前守衛。在報館裡面閃動著兵的影子。

  佩珠低聲歎了一口氣,把身子靠在仁民的身上,仁民緊緊地挽住她的膀子,他們隱在人叢裡,只露出了兩個頭。他們都仰起頭去看樓上,那些關閉的窗戶遮住了裡面的一切。但是從那裡面送出來腳步聲、吵鬧聲和移動家具的聲音。

  一個兵捧了一大束文件跑出來,另一個兵又抱了一些簿子和書。他們把這些東西都放在汽車上面。

  「前面去,」佩珠低聲在仁民的耳邊說。她便往前面擠去。

  人群中起了騷動,眾人都搶先往前面擠。

  警察們從報館裡趕了幾個人出來,讓他們走開了。接著幾個兵押著一個人出現了。

  「雄。」佩珠悲痛地念出這個名字,她往前面一撲。仁民吃驚地看她一眼,把她的腰緊緊地摟住,害怕她要跑到前面去。

  雄穿著青色西裝褲,上身只穿了一件襯衫,兩隻手反剪地縛在背後。一張臉陰沉著,臉上並沒有害怕的表情。四個兵押著他。他安靜地走著,一面把他的鋒利的眼光往四處射,好像在人叢中尋找什麼人一般。

  佩珠和仁民激動得差不多忘記了自己。他們伸出頭把眼光向著雄的臉投過去。於是他們的眼光和雄的遇在一起了。雄微微地一笑,眼光就變得溫柔了。佩珠的眼裡迸出了淚水,她幾乎要叫出聲來,卻被仁民用一隻手輕輕地把她的嘴蒙住。他們還在看雄,但是雄馬上掉開臉,埋下頭跟著兵走了,仿佛並不曾認出他們似的。

  佩珠用眼光把雄送上了汽車。仁民卻癡呆地望著報館的門。從那門裡又押出來一個人,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穿了一身灰西裝,兩隻手反剪地縛在背後。幾個兵押著他。他昂然走著,並不掉動他的頭,兩隻眼睛夢幻似地望著遠處,方臉上帶了一點光輝。他半張開大嘴哼著一首叫做《斷頭臺上》的日本歌:「原諒我吧,朋友們,我無限地熱愛著你們……」

  仁民看那方臉,聽那聲音,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他把他的眼光死命地釘在他所熱愛的這張方臉上,他恨不得把以後幾十年的眼光都用在這一瞬間來看他。但是那個人卻跟著兵上了汽車不見了。他在人叢中說了一聲「薩約那拉」,他的聲音並不低,可惜不能夠透過人群的吵鬧達到那個人的耳裡。「佩珠,」他悲痛地在她的耳邊喚道,他覺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手腕裡抖得很厲害。「我們走吧,」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心開始痛起來。

  那些兵都上了汽車,於是喇叭一響,汽車開始動起來。人叢中起了大的騷動,許多人嚷著跑著,警察又拿起鞭子來驅逐看熱鬧的人。很快地馬路上現出了一條路,讓汽車得意地開走了。

  報館的大門上了鎖,有人已經在門板上貼了封條。一個警察還留在門前徘徊。看熱鬧的人散去了。他們一路上談論著。許多人的口裡發出了不滿的言論。

  在散去的人群中,仁民摟著佩珠的腰,默默地走著。兩個人都不想說話,都覺得身子落進了冰窖,血液已經冷固,不再在身體內循環了。淚水使他們的眼睛模糊,在眼瞳上還印著剛才的一幅圖畫。

  忽然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在仁民的肩頭輕輕一拍,仁民松了那只摟著佩珠的手回頭去看,他遇到了敏的深沉的眼光。

  敏沉著臉,現出憤怒的表情。敏的旁邊站著碧,她就是雄的伴侶。碧的臉上好像點燃了火,小眼睛裡不斷地冒出火光。她的眼睛卻是乾燥的,她似乎沒有哭過。佩珠也把頭掉過來,她親密地喚了一聲「碧」,便走到碧的身邊去。

  「我們走吧,」敏命令似地說,他拉著仁民往前面走了,讓佩珠和碧留在後面。太陽已經下了山坡,但是霞光升上來,染紅了半個天空。從這條馬路望過去,盡頭處是一座山,他們的眼睛看不見山,就只看見一片紅光,好像半個天空都給人塗上了鮮血。

  「仁民,你看見嗎?我的眼睛裡全是血,全是血。」敏苦惱地說,聲音低,卻很沉重,好像用一把小石子投在仁民的心上似的。

  仁民默默地看敏的臉,他突然被恐怖抓住了。他的眼裡充滿著霞光,他看敏,仿佛敏的臉上就全是血。過了一會,悲痛的感情又在他的心裡升起來,他忍耐不住,就低聲問:「你聽見他的歌聲嗎?志元剛才唱的。」

  敏搖搖頭,短短地答道:「我的耳朵已經聾了。」過了半晌他才接下去:「有人出賣了我們。」

  碧和佩珠從後面趕了上來。她們走過這兩個人的面前,碧低聲說一句:「到慧那裡見,」就往前走了。

  「我們走快點。」敏說著,也就放大腳步追上去。

  不到一會工夫四個人陸續進了工會的大門。廣場上很冷靜,克一個人埋著頭在那裡走來走去。

  「你們這時候才來。」克看見他們走近了,驚喜地說。

  他們不答話,帶著嚴肅的表情走到克的身邊,敏低聲說:「完了,兩個人完了。」

  「兩個人?」克的臉色馬上沉下來。他痛苦地念著這三個字。

  「兩個人,雄和志元,我們親眼看見的,」碧接著說。她的火一般的眼光燒著克的臉。她的聲音是嚴肅的,但似乎又是冷淡的。她看見自己所愛的雄的失去,好像並沒有個人的悲痛。而其實那悲痛正隱隱地割痛她的心。但是另一種感情壓倒了她,使她忘記了一切。她跟著佩珠往裡面走去。

  「這不過是開鑼戲,以後的戲還多著呢。」敏苦惱地說。

  「我們到慧那裡去商量,」克堅決地說。

  「仁民,你馬上離開這裡,這裡現在很不安全,」克走了兩步,忽然掉過頭對仁民說。

  「你自己也要留心,你比我更危險,」仁民關心地回答。他並不害怕,但是多少有一點痛苦。

  「這時候誰還能夠顧到安全?我們是不要緊的。你卻應當保重自己,」敏的聲音漸漸地變得溫和了,他關心地看了仁民一眼。

  仁民還想答話,但是有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咽喉。熱淚從他的眼裡迸出來,他的痛苦好像給一陣晚風吹去了。他感激地想:在這時候同朋友們一塊兒死,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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