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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2)


  他伸出手來把德華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德華羞澀地微笑了,就像一個小孩受了別人的過分的誇獎那樣。

  「我很幼稚,我希望你們多多指教,」德華像一個女孩般謙遜地說。

  「你不要客氣,我們又不是新朋友,」亞丹還要說下去,忽然聽見裡面有人聲,他便住了口。英跑了出來。

  「亞丹,快來。佩珠,德華,你們都進來看。」英看見他們便嚷起來。

  「什麼事情?你這樣大驚小怪。」佩珠笑著責備道。她知道英的脾氣,他平日就喜歡嚷,喜歡跳。

  「我們的蜂。看我們的蜂。」英快活地回答。「今年成績一定好。將來你們大家都有蜜吃。」他說罷就往裡面跑,亞丹他們跟著進去。

  他們走進裡面,穿過一個天井,穿過一個廳堂,由一道小門出去,就進了蜂常那是一個園子。地方寬敞,種了好些樹木。許多個蜂箱堆在地上,三四個疊在一起,從每個蜂箱旁邊的縫隙裡,那些黃色的小蟲不住地飛進飛出。園子裡充滿著蜜蜂的吵鬧的聲音。

  亞丹把手裡的巢礎架放進一個新的蜂箱內,那個空箱子擺在一塊石頭上。

  「這幾天我們正忙著,蜂拚命在分封,要添出許多箱來,」亞丹一面說,一面工作。英卻揭開一個蜂箱的蓋子,從裡面取出一個巢礎架,兩面都被蜂貼滿了。蜂密密麻麻地動著,人看不出來它們究竟有多少。英拿一隻手提著架子用力一抖,把大部分的蜜蜂都抖去了,他又接地抖了兩下。於是他們的周圍添了不少的蜂。有幾隻蜂貼在英的手上,有幾隻便飛到德華和佩珠的頭上停住了。

  德華害怕地搖著頭。英看見了,就帶笑說:「不要怕,它們不會刺人的。」他看見手裡架子上的巢礎已經被蜂咬壞了,只剩下一小塊,便取了一塊新的放進去。

  亞丹也同樣地忙著,他卻時時掉過頭來囑咐英:「英,不要忘記加糖水。」

  「英,你記住,看見蜂在做王台,就毀掉它,免得分封太快了。」

  佩珠和德華在旁邊走來走去,看他們做這些事情,她們也很有興趣。佩珠禁不住微笑地對德華說:「亞丹這個人很奇怪。慧說他粗暴。他卻可以和蜜蜂,和小學生做很好的朋友。」

  「粗暴?是的。這是你們女人批評我的話,因為我反對戀愛,因為我常常罵你們女人。」亞丹聽見佩珠的話,便帶笑地分辯道。

  「我在跟德華講話,我並沒有跟你說。」佩珠拿這句話堵塞亞丹的嘴。亞丹笑了。英和德華都笑了。

  「佩珠,」過了一會亞丹忽然喚了一聲,他並不抬頭看她,他仍在做他的工作。

  「什麼事情?」佩珠帶笑地問。

  「你看出來敏這幾天的變化嗎?」

  聽見提到敏,佩珠就不笑了。她的面容漸漸地變得嚴肅起來。她仿佛看見了敏的痛苦的面容,仿佛聽見了敏的煩躁的話。她這幾天一直關心著敏的事情。她低聲答道:「我知道。」

  「你不覺得有危險嗎?我今天上午還同仁民談過,我們應該好好地勸他一番。仁民等一下就會到這裡來。」亞丹的聲音裡帶了一點焦慮。

  佩珠沉默了一下,像在想一件事情,過後她憂鬱地答道:「這沒有用。敏現在很固執。他知道的不見得比我們少。但是他的性情——他經歷過了那許多事情,再說,這樣的環境也很容易使人過分緊張。」

  「我們就不可以幫助他?」德華懇切地插嘴問道,這是聽見他們的談話以後說的。

  「恐怕沒有用,他不會聽我們的話,」佩珠搖搖頭說。「敏也許比我們都熱烈,比我們都勇敢。這是一個悲劇。生活的洪爐把他磨練到這樣。不過我們還是應當設法勸阻他……德華,你不覺得可怕嗎?你決定加入我們的團體。」

  這句話把德華問著了。她完全沒有想到那些事情。她也不大懂佩珠的意思。她看佩珠的臉,那張臉上有痛苦的表情,然而眼光卻是很堅定的,而且有力量。她記起了她和佩珠同住了幾個月,她多少知道一點佩珠這一群人的生活情況。她認識這些人,她同情他們的思想,她甚至多少分享過一點他們的快樂和愁苦。她佩服他們,羡慕他們,愛他們。她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她為什麼要害怕?她就直率地回答道:「我為什麼害怕呢?和你們在一起我什麼打擊都可以忍受,你應該曉得在我的胸膛裡跳動的,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心,卻是你們大家的心。和你們在一起,任何大的悲劇,我可以忍受。」

  她說到後面,自己也很感動。這時候她仿佛看見穿過飛舞的蜂群,透過那些樹木,越過那土牆,便立著監獄,便現著刑場,槍炮、大刀,還有各種各樣的她叫不出來名稱的刑具排列在那裡,使她的眼睛花了。漸漸地從遠處現出了許多面孔,許多帶笑的面孔,都是她的朋友的。它們逼近來,遮住了一切,於是消失在土牆後面,樹林後面,蜂群後面。她沒有一點恐怖,她反而微微地笑了。亞丹在她的對面躬著腰抬一個蜂箱,聽見她說話,便舉起頭帶著讚歎的眼光看她一眼。英繼續在毀王台,就停止了工作對她做一個笑臉。

  佩珠看見德華的笑,心裡高興起來,把方才的憂鬱趕走了。她無意間舉頭看天空,蔚藍色的天非常清明,沒有一片雲。她看不見太陽。太陽給樹梢遮住了。她埋下頭,看見滿地都是陽光,樹蔭下也有好些明亮的斑點。這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那篇未完的文章,就對德華說:「你就在這裡玩一會兒吧,我要去寫完那篇文章。」

  「好,你先走吧,」德華溫和地應著。佩珠剛移動腳步,就看見林舍動著兩隻小腳一偏一跛地走進來,在她的後面跟著仁民。

  「佩珠,客人來了。」林舍的臉上堆著笑,她張開大嘴說話。「亞丹,你這樣忙著,也應該休息一下。」她看見亞丹忙著開關每個蜂箱的蓋子,就這樣嚷著:「我來給你幫忙。」她往亞丹那邊走去。她走起路來似乎有些吃力,但是她走得很快。她也去拿巢礎架,她也去開蜂箱,她一面做,一面和亞丹講話。

  仁民招呼過了眾人,歇了歇,說了幾句話,就走到佩珠的身邊。他極力做出平靜的樣子低聲說:「佩珠,我們到外面去。」佩珠點了點頭,就默默地跟著他出去。德華癡癡地望著他們的背影。亞丹從蜂箱後面投過來一瞥匆忙的眼光。英正忙著找王台,林舍俯下頭在揭蜂箱的蓋子。

  走出廳堂,仁民便在佩珠的耳邊說:「報館馬上就會有問題。」

  佩珠側過臉投一瞥驚訝的眼光到仁民的臉上。

  「旅部裡的朋友剛才送了消息來,報紙的壽命至多還有三天,」仁民接著嚴肅地低聲說。

  佩珠大大地吃了一驚,她默默地咬著嘴唇。她幾乎不相信這個消息,但是她知道這是真話。她的憤怒是很大的。她只覺得血不住地在她的身體內湧。她莊嚴地說了一句:「我們去看雄。」雄就是報紙的總編輯。

  「雄到報館去了。慧在婦女協會裡等你。」

  「好,我們就走,」佩珠短短地答道。他們進了房間,佩珠把那篇未完的文章鎖在抽屜裡,還寫了一個字條放在桌上給德華看。

  兩個人匆忙地走了出去,一個工人來關上門。

  街上清靜。花在荒涼的舊院子裡開放,陽光給石板道鍍上了金色,石板縫裡的青草昂著頭呼吸柔和的空氣。這一切跟平日並沒有兩樣,但是他們的心情卻不同了。

  他們走過幾條窄巷,都沒有遇見行人,偶爾在大開著的院子門前,看見兩三個婦女坐在那裡談閒話。空氣一點也不緊張。但是他們依舊匆忙地走著。在十字路口,一個背槍的兵迎面走來,那個年輕人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但是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們進了大街,走在平坦的馬路上,他們才驚訝地注意到這條馬路今天忽然顯得異常擁擠了。許多人吵鬧地談論著迎面走過來,朝他們後面走去。人叢中時時出現了武裝的兵。

  「我們先到報館去一趟。」佩珠感到一個不祥的預兆,就變了臉色,低聲在仁民的耳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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