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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1)


  夜晚的空氣很柔和。深藍色的天空裡佈滿了一天的星星。

  大街旁邊一條寬巷子裡立著一所廟宇似的建築。門牆上掛了好幾塊木牌,工會的招牌就掛在中間。一盞電燈垂在門簷下,微暗的燈光使人看不清楚木牌上的字跡。

  兩個青年女子跨過門限走進裡面。她們走得很快,並不注意周圍的一切。

  她們經過天井,經過那新近搭的戲臺,看見幾個人站在臺上,她們依舊閉著嘴,不說一句話,一直往裡面走。到了右邊一排房間的門前她們才站住,輕輕叫了一聲「克」。

  裡面沒有回答,卻繼續送出來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那個穿花格子布短衫系青裙的女郎先走進去。

  那是會客室,克正陪著三個工人模樣的男子談話,看見進來的女子就對她點個頭說:「佩珠,陳清在裡面。」他又看見佩珠後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學生,便驚訝地招呼了一聲:「德華。」

  她們答應一聲,就走進了旁邊的另一個房間。

  陳清正俯在書桌上寫什麼東西,看見她們進來,便站起來帶笑地問:「德華,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下午,」德華答道。她沒有笑容,她的憂鬱的眼光,在陳清的三角臉上盤旋了一會。她接著又微微張開小嘴問道:「明的事情怎樣?」

  「不要緊。我們去交涉過好幾次了。過兩天他就可以出來,」陳清平靜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騙我?賢告訴我明的事情不好辦,說是有危險,」德華搶著說,她的眼光像刀一般地割著陳清的臉。

  「一定是賢在說謊。你不信,你看這封公函。」陳清笑答道,就把桌上的文件拿起來,「我正在給公安局寫公函。」

  德華帶著驚疑的表情走到書桌跟前。佩珠在旁邊靜靜地望著,她的面容漸漸地開展了。

  「明並沒有什麼大罪名,他是為了碼頭工人跟軍人打架的事情給抓去的,公安局已經有公函答覆我們了,」陳清看見德華在翻讀文件,就繼續解釋道。

  「德華,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搗鬼,你上當了,」佩珠在旁邊帶笑說。

  「慧?你為什麼提到慧?」德華驚訝地看著佩珠的笑臉。

  「你可以放心了。賢告訴你的話一定是慧教他說的,」佩珠安靜地說。

  「慧跟我開玩笑?為什麼呢?」德華放下了公函正經地問道。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一個熟悉的女性的聲音先進了房間,然後他們才看見慧的被藍花格子布短衫掩著的健壯的身子。慧的裝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飄散的頭髮垂下來掩蓋了她的半邊臉。

  「你要試驗德華和明——」佩珠只說了半句話,德華就紅了臉不作聲了。

  「慧,你不應該這樣地開玩笑,明是為了大家的事情給捉去的。而且明是我們裡面很努力的一個人。」陳清板起面孔給慧來一個勸告。他這個人素來有一點道學氣。他做事多,說話少。但遇著他以為不對的事情,就板起面孔說幾句話,說完了也就忘記了。因此朋友們聽到他的責備並不生氣。

  「我並沒有什麼大錯,」慧帶笑分辯說。「即使說這是開玩笑,我也並沒有惡意。你也應該知道明為了德華受了多少苦?

  他那副憂鬱的面孔是誰給他的?德華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要裝得那麼冷淡。」

  德華不回答,埋著頭低聲歎了一口氣。

  佩珠收斂了笑容,溫和地責備慧說:「不要提了。你不看見德華在歎氣嗎?她回來一聽見賢的話就著了急。都是你鬧出來的。你這個戀愛至上主義者。」

  「你們都笑我是戀愛至上主義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信戀愛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我不相信戀愛是跟事業衝突的。」慧紅著臉起勁地分辯道,她的一對眼睛在房間裡放光。

  「輕聲點,慧,外面有人。」陳清對著慧做了一個手勢低聲說。「我們到裡面房間去吧。」他引她們往裡面走,進了一個較小的房間,那裡面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床,此外還有兩個凳子。陳清坐在一個凳子上,三個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下。

  「慧,你不該這樣責備我。」德華坐在中間,她側著頭看慧,她的柔和的、但又帶了點悔恨的眼光停在慧的臉上,那兩隻眼睛把慧的同情也引起來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明也把他的心事關在肚裡,不讓我知道。」德華的懇切的聲音在房裡微微地顫動,留下低微的餘音。她的聲音裡含著苦惱。

  「德華,你不要相信慧的話。她的嘴好像是生來責備人的。沒有人說你錯,」佩珠憐惜地撫著德華的肩頭安慰她說。

  慧把一隻手圍著德華的頸項,親切地、賠罪似地說:「德華,原諒我,我不過跟你開玩笑。」

  這三個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記了房裡還有一個陳清。然而陳清在旁邊微笑了。

  「走吧,佩珠,我們回去,」德華站起來,用了歎息般的聲音說。

  「好,我們回去,」佩珠也站起來溫和地回答。她又看了看那個還坐在床上的慧,說:「慧,你也走嗎?」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婦女協會睡,今天是我值日,」慧回答著也就站起來。她又加了一句:「你們到婦女協會去坐坐吧。」

  「不坐了,我覺得疲倦,」德華沒精打采地應道,她跨了門限走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文章。後天就要發稿了。」

  慧在後面大聲說。

  「我已經寫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給你,」佩珠回答了一句,她並不回過頭。她給慧主編的《婦女週刊》寫文章,已經成了一種義務,至少每兩個星期她應該交一篇稿子給慧,週刊按期出版,從來沒有間斷過。

  「你今晚上看得見仁民嗎?」慧繼續在後面問道。「我要他給週刊寫稿子。」

  佩珠回過頭看慧一眼,連忙回答說:「不,我今晚上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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