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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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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過慮了。也許是過去的痛苦生活給了她太多的陰影,使她有時候也會做陰鬱思想的俘虜,所以她常常說那樣的話。 但是他堅決地相信他的熱烈的愛情終於可以改變她,把一切的陰影給她掃除掉,使她做一個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覺得他對這個很有把握,而且有時候她已經是夠勇敢的了。 吳仁民在這些時候的確沉溺在愛情的海裡。在表面上他似乎有了大的改變。他從熊智君那裡得到了勇氣,又要用這勇氣來救她。他把拯救一個女人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頭,覺得這要比為人類謀幸福的工作切實得多。 他不到工會去了。他也不到李劍虹家裡去了。對方亞丹和高志元們經營的事情他也不過問了。他雖然依舊同高志元住在一間房裡,可是兩個人談話的機會現在少得多了。他常常不在家。高志元近來也常常出去,好像故意避開他一般。兩個人在一處時高志元總要說幾句挖苦他的話。這些話使他苦惱,他不能夠埋怨高志元,因為他知道是什麼動機鼓舞著高志元說這些話,他也覺得高志元是有理的。但是愛情已經把他的心眼蒙閉了。起初高志元常常正言勸告他。勸告沒有用,高志元就用挖苦的話來激他。因此吳仁民在日記裡就寫了幾段責備高志元的話。 譬如在某一天的日記裡他寫著: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這是我昨天和她約定的,卻被志元把我攔住了。他漲紅臉生氣地問:「你今天不到熊智君那裡去不可以嗎?」 他的態度和問話使我不高興。他這幾天故意向我說她的壞處,又挖苦我去「從事求愛運動」,這些我都忍受了。我並沒有和他辯論。但是他還覺得不夠,還要來干涉我。我不能夠再忍耐了。 我回答他:「我為什麼不到那裡去呢?我只有在她那裡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樂。在整個世界裡只有她一個人愛我,關心我。你們都只知道你們的主義,你們都只知道你們自己,你們裡面沒有一個人關心到我身上。你們是不會瞭解我的。」我氣衝衝地說了上面的話就不再去理他,一個人逕自去了。我走到後門口還聽見他在樓上叫我。我並不答應他。 我走在路上時還覺得我生氣是有理由的。朋友們的確不瞭解我。張小川他們不用說了,他們也許不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來就很少。近來只有志元、亞丹兩個對我好。但他們還是只為信仰、為團體打算,只為他們自己打算。至於我的痛苦,我的幸福,他們是絲毫不關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在我需要著幫助的時候,他們反而把我推出門去,什麼也不給。她預備把我所需要的給我,而他們又不許我接受。他們永遠拿著那些腐敗的道德理論來麻煩我。 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要我享受愛情的幸福呢?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許我在女性的溫暖的愛撫中養好我的創傷呢?我有愛情的權利,他們不能干涉。 為了她我甘願犧牲一切。在她的眼裡我看出了我的法律——現在是實行這句話的時候了……他第二天無意間把日記拿給高志元看。愛情的幸福使他微笑,他沒有一點惡意。他也想不到高志元讀了日記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你太沒有道理。」高志元放下日記生氣地責備他說。「昨天我們的團體開會,就在會上決定我和亞丹到F地去的事情。我們特地請你參加。難道這是我們的錯?」 這一番話使吳仁民明白了許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許多事情。他知道高志元說的是真話。他們那個團體是新近成立的,除了高志元和方亞丹外還有不少的青年同志。這些人裡面有幾個他也見過,都是很熱心的青年。他們雖然不常和他往來,卻很尊敬他,而且對他平日的主張也有點同情。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才請他去參加昨天的集會。但是他誤解了高志元的意思,反而生氣地拒絕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明呢?我本來可以參加的,」他後悔地失聲叫起來。 「不早說明?哪個叫你那樣慌張。我想說第二句話也來不及。我叫你,你又不答應。」高志元張開闊嘴發出哂笑說。 吳仁民紅了臉,把頭埋下去。他很後悔昨天錯過了那個團體的集會。他知道為了愛情就冷淡團體的工作是不應該的,而且他還害怕那些平日對他有好感的人也會因此誤解他。他又覺得昨天他對高志元的態度也不對,更不應該在日記上面寫那些責備的話。 「現在還是愛情勝利的時代。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也會被愛情迷得這樣深。」高志元繼續嘲笑說。「你試試回想你這一向來的行為。你真要為著愛情犧牲一切嗎?」 吳仁民不回答,依舊埋下頭,過了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經決定了。路費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個月以後,因為還有別的事情……」他說到這裡馬上住了口,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什麼事情?」吳仁民追逼地問。 「跟你沒有關係,我何必告訴你?反正你沒有時間管這些事情。你說得對,我們永遠是為著團體打算的。至於你,你還是到你那女性的懷抱裡去吧,」高志元依舊挖苦地說。 吳仁民仰起臉看高志元。他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掙扎的表情。他咬著嘴唇皮,幾次要說話,終於沒有說出口,最後才吐出了從痛苦中迸出來的「志元」兩個字。 高志元圓睜著眼睛,驚奇地望著他,好像不懂似的。但是過了好一會,他的臉部的表情又改變了。他笑了笑,拍著吳仁民的左肩說:「好,你還是到熊智君那裡去吧。我們並沒有權利阻止你享受愛情的幸福。我也沒有權利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希望你牢牢記住我們對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無憐憫地毀掉你自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離開了女人是不能生活的。」接著他又一笑。這不再是哂笑,這是善意的笑。 吳仁民臉上的陰雲也漸漸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志元的手感動地說:「我絕不會改變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因為她改變信仰,也許我會使她變成我們的同志。」 高志元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再說反駁的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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