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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3)


  「你不曉得,你不懂,那些書就是我的愛人。我對它們的愛是不能用語言表示出來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來千千萬萬本的書,流傳出去,流傳在全中國,全世界,許多人都熱心讀它們,被它們感動,那是多美麗的事。」高志元起勁地說。

  「你把書當作愛人,就跟陳真把真理當作愛人是一樣地可笑。原來你也是一個斯多噶派。」吳仁民嘲笑道。「我問你,你晚上可以抱著書本睡覺嗎?你真是蠹魚。」他接著狂笑起來。

  高志元氣得說不出話,他把身子翻向裡面去,望著白色牆壁生氣。漸漸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

  吳仁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筆在白紙上亂畫,寫的盡是:「革命」,「玉雯」,「瑤珠」,「李劍虹」,「李佩珠」,「張小川」這些字。同時他燃了紙煙在狂抽。最後他終於扭熄了電燈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靜。窗戶都關上了。整個房間裡充滿了人的鼾聲和蚊蟲的叫聲。屋子裡很悶熱。過了好久,吳仁民忽然推開了那幅蓋著半邊身子的薄被大聲叫起來。

  「什麼事?仁民什麼事?」高志元被這叫聲驚醒了,吃驚地問道。

  吳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著額上的汗珠,半晌不說一句話。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來了。許多可怕的影子還在他的眼前晃動。他覺得他從另一個世界裡回來了。有什麼東西在咬他的腦子,他雙手捧著頭在呻吟。

  「仁民,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吳仁民不回答,卻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志元,我還活著嗎?」

  「活著?當然。你活著,我們都活著,所有的人都活著。」

  高志元粗聲回答道。

  「那麼我怎麼會夢遊地獄呢?」吳仁民苦惱地問自己。他接著非常激動地說:「志元,我夢遊過地獄了。我看見許多青年給剖腹挖心,給槍斃殺頭,給關在監牢裡,受刑,受拷問。我看見他們也是血肉造成的。他們的父母妻子在叫號,在痛哭。我問別人,他們為什麼會到了這個地步。別人回答說,他們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該死的青年。』我正要這樣說,忽然什麼都不見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嚇得驚叫起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發覺我還是住在洋房裡面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我真是一個在安樂窩裡談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夢裡的我。」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仁民,你還是安靜地睡吧。你太興奮了。以後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現在也不常吃酒了。」高志元聲音含糊地說了上面的話,又把身子翻向裡面去睡了。

  吳仁民走下床去打開窗戶,把頭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氣。他的心還在痛。他的眼睛潤濕了。

  弄堂裡沒有人影,也沒有燈光。對面是一所花園。一株一株的樹木在灰白光裡顯露出它們的茂盛的枝葉。草地上小蟲悲切地叫著,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鳴。一座洋房聳立在花園中間,像一座墳墓,關著它那永遠不讓人知道的秘密。再過去便是街市。但那裡也沒有一點聲音,連小販的叫賣聲也沒有。一切都死了。愛死了,恨也死了;享樂死了,受苦也死了;壓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個大的網,掩蓋了一切。只有他還活著,在整個城市裡只有他一個人活著,活著來忍受熱情的火焰的折磨。

  「動呀。起來動呀。為什麼老是躺著浪費時間?」他向著躺在他下面的花園、洋房、街市揮手,好像他立在群眾的前面,從他的心裡發出了這樣的叫聲。「動呀。起來動呀。只要一分鐘的激烈的活動,就毀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發吧,像火山那樣地爆發吧。毀滅世界,毀滅自己,毀滅這種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亂地揮起手來。

  任何的動作都沒有用。並沒有什麼東西開始在動。只有那小蟲的叫聲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網更加張大,似乎連他自己要被它掩蓋了。

  「我不能夠死。」他掙扎地說。這時候他已經被憤怒和絕望的感情緊緊抓住了。他要生,他要歷盡一切苦難而生,來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站在這個死的房間裡,這個死的城市裡,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愛,沒有恨。他還能夠做什麼呢?他不是已經向著死的路上走去了嗎?

  這時小蟲的叫聲又突然悲切地響了。這叫聲似乎和從前不同。他覺得自己很瞭解它。這裡面蕩漾著孤寂的生存的悲哀。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現在和那小蟲一樣,也只能夠發出絕望的哀鳴了。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抬起頭往四面看。他在右邊的天空中發現了一片光亮。他驚訝地望著那裡。但是他明白了。這個城市並不是死的。它確實活著。這時候,就在這時候,在跳舞場裡,樂隊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摟著漂亮的少女跳舞調笑;在大賭場裡,在妓院裡,在大旅館裡,在跑狗場裡,紳士和名媛們正在一擲萬金地縱欲狂歡。同時在工廠裡,機器狂怒般地動著,工人們疲倦地站在機器旁邊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沒有死,愛沒有,恨也沒有,享樂沒有,受苦也沒有,甚至壓迫也沒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卻死了。

  「革命死了。」一個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叫起來。他不能夠忍受。他受傷似地捧著頭,他竭力支持著自己的身子,免得他跌倒在地上。因為另一種回憶又來打擊他了。幾年前當他的玉雯離開他走到那個官僚的懷裡去的時候,他曾經聽到一句話:「你們革命家連一條狗也比不上。」這句話是從玉雯的伴侶的口裡說出來的。

  那個玉雯,她曾經拋棄女學生生活進工廠去做女工,曾經那樣熱烈地為革命努力,把自己貢獻給一個理想,而得到多數朋友的敬愛。她曾經對他表示過真誠的愛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分別以後,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女性竟然拋棄了革命,拋棄了他的愛情,而走向那個罵「革命家連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懷裡去了。短短的黑髮,細長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一個純潔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發生一種溫情,一種敬愛。可是她卻自己毀掉了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裡面,她一點也不顧惜。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至今還不知道。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沒有用了。

  事實畢竟成了事實。在那個官僚的淫蕩的擁抱裡和肉的壓迫下,她的一切曾經是美麗的東西都消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經沒有了勇敢、純潔、熱烈的痕跡。血一般的口紅,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過去完全埋葬了。那個官僚搖擺著肥臉,用肥大的膀子抱著她的纖弱的身子,那神情好像在說:「你看,我把革命戰敗了。」在經過了許多事變以後這個景象又突然來到吳仁民的心頭。這個景象似乎生了許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難道革命果然被戰敗了嗎?難道革命果然跟著那個女人死去了嗎?他忍不住憤怒地這樣問自己。他在跟一種突然侵襲來的幻滅戰鬥。

  「那是不可能的。」他終於狂亂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把手往旁邊一揮,好像推倒一個敵人。「革命是不會死的。」他又憤怒地叫起來,但是聲音含糊,即使人聽見,也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話。過後他低聲自語道:

  「女人畢竟是脆弱的東西,她們總是跟著環境走,很難站住腳跟。無怪乎高志元常常罵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們的運動裡面來,她們也曾多少做過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們找到了丈夫以後,她們就變成了另外的一種人。有的規規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們很容易為了一點小的利益就犧牲了自己花費許多精力製造出來的美麗的東西。她們不愛惜自己,比男人還厲害。譬如玉雯,為了極小的代價——安樂的生活,她就離開了我們。」他說到這裡極力按住胸膛,因為他的心又在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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