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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她,她不會再來了,」吳仁民點著頭說。這時候有一對年輕的男女迎面走來,很快地就過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聲音。這是兩個俄國人。接著一陣風把路旁的梧桐樹葉吹得響。天空中嵌著星的網,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會再來了。」吳仁民迷惘似地說。

  「你指的是哪個?」

  「那個幻影,那個美麗的幻影,」吳仁民留戀地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亂髮。

  「什麼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溫和地說。「仁民,我說你不應該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會誤事。蔡維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會寫了。你不是答應他明天有嗎?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裡這樣寂寞,你還要提起文章?」吳仁民十分激動地說。「志元,告訴我,我真像他們批評的那樣,沒有希望嗎?……啊,不要提他們。我在什麼地方去找她呢?……志元,你告訴我。」

  高志元還沒有開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吳仁民抓住了。吳仁民狂熱地說:「不要向我說什麼嚴肅的話,什麼道德的理論。

  我不要聽。我是個無道德的人……我所說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說過玉雯的事情嗎?……是的,是玉雯,」說到這裡他就閉了口不再作聲了。只是那只手還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戰抖。

  高志元望著吳仁民,心裡非常痛苦。他說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這個朋友。但是他忍不住問自己道:「難道仁民就這樣被熱情摧殘下去嗎?難道這個人就這樣完了嗎?」他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吳仁民走著。他的肚皮忽然隱隱地痛起來。

  「自殺,」好像有一個人在他的耳邊大聲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沒有了。肚痛是他的一個致命傷。這證明他的身體已經殘廢,不能夠經歷艱苦的、巨大的鬥爭了。他呻吟似地說:「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氣就要變了。

  恐怕不久就會下雨。我們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氣有什麼關係?」吳仁民大聲問。

  「我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有一次患重病幾乎死去。

  後來病好,近兩三年來就得了這個毛病,只要天氣一變,我的肚皮就會痛。只要天氣一變,不管是由冷變熱,由熱變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來。有時候痛得很久,要買八卦丹來吃才可以暫時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個活的氣象表了。」吳仁民大聲笑道,過後又改變了聲調問:「你沒有找醫生看過嗎?」

  「看是看過的,」高志元苦惱地說。「醫生說這種病是沒法醫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厲害了,找一個醫生打了幾針,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發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在痛得厲害的時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價錢還不貴。」

  「八卦丹,那是熱性的藥,吃多了將來會把你活活地燒死,」吳仁民說。

  「那麼你為什麼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燒死嗎?」高志元把眉頭一皺現出苦惱的樣子說。「橫豎我們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夠毀掉罪惡,那麼就索性毀掉自己也好。」

  「不錯,毀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吳仁民熱情地說。

  「把生命作孤注一擲,在一刹那間,沒有自己,也沒有世界,沒有愛,也沒有恨——那個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說到這裡又抬起頭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領略那種境地的美麗。忽然他埋下頭改變了語調說:「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殺,那太難堪了。」

  「我們在什麼地方去找機會呢?我已經找了這許多年了。」

  高志元絕望地說。「這許多年是完全白費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現在說文字宣傳連幾部全集也沒有印出來。別人說我沒有做事能力,我承認。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們又不肯做。」

  「不要談這些事了,我們還是談女人吧,」吳仁民狂熱地說。

  「女人,為什麼要談女人?有了女人,只會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說女人是私有財產制度的最熱心的擁護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敗的道學理論吧。你是一個新道學家。我詛咒一切的道學家。」吳仁民煩躁地叫起來。「你以為人只是一架機器嗎?」

  吳仁民還要說話,但這時候已經到了他們的住處。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開了門。樓下沒有燈光,顯然是二房東還沒有回來。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登上樓梯,打開二樓的房門進去了。

  「這種生活簡直是墮落。」高志元扭燃了電燈,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發出這一聲詛咒。

  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便又煩躁地說:「這樣過下去還不如自殺。」

  「墮落?這算什麼墮落呢?」吳仁民嘲笑地說。「自殺,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有懦夫才會想到自殺。」

  「活著又有什麼用呢?你看連文字宣傳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氣地說。

  「文字宣傳,」吳仁民接連冷笑了幾聲說,「你的頭腦真簡單,你永遠只想到文字宣傳。其實那只是知識階級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實說,即使你把書本堆滿在全世界,那也只有喂蠹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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