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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到那時候再決定吧,」吳仁民淡淡地回答。他心裡想:「張小川回來,又多一個領袖了。」他臉上現出一陣慘笑。這笑裡也許含有妒忌,也許含有寂寞。許多時候來藏在他的胸裡的憤慨又冒出了火焰。那個永遠不能夠解答的問題又來追逼他了:為什麼在李劍虹這般人的周圍常常會聚著不少的信徒,而他,他懷著一顆誠摯的心去接近一切的人,去向他們宣傳他所真實感到的,他所堅決信仰的理論,結果卻變成一個最孤立的人,被加上了「輕副、「鹵莽」、「浪漫」這一類的評語呢?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他為什麼要受處罰呢?

  這時候周如水還絮絮地在他的耳邊講起張小川的種種好處,以及他這幾年來在巴黎留學期間的驚人的進步,但是吳仁民早已不去聽他了。這兩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卻懷著不同的兩顆心。

  他們上了電車。在下一個電車站上有好些客人上車來,中間有三個少女。

  「你看,佩珠她們來了,」周如水突然用肘觸吳仁民的膀子,帶笑地低聲說。

  吳仁民把頭動一下,卻不說話。

  在另一個電車站上又上來一些客人。新來的乘客不住地往裡面擠。把下車的客人留下的空位填滿了。李佩珠往裡面移動,差不多就到了周如水的面前。

  「佩珠,」周如水溫和地喚了一聲,便立起來讓座位給她。

  李佩珠和他招呼了,又招呼了吳仁民。她並不坐下去。卻把座位讓給她的女朋友。

  三個女郎為了一個座位謙讓著。吳仁民也站了起來。

  另外的兩個少女終於坐下去了。李佩珠把她們介紹給周、吳兩人。周如水很高興地和她們談話。

  兩個女郎都有著圓圓臉,年輕的一個稍微瘦一點,更好看些。她們的面貌相差不多,是兩姊妹,姓龔,名字是德婉和德嫻。

  「佩珠,我剛剛到你家裡去過,沒有見到一個人,劍虹也不在家。」周如水說。

  「爹出去打聽小川先生的輪船後天幾時靠碼頭,」李佩珠含笑答道。「她們兩位約我看電影。我們現在才從電影院出來……但是周先生怎麼會在電車上?現在又到什麼地方去?如果沒有事情,請再到我們家裡去坐坐罷。爹現在一定也回來了。吳先生也去坐坐好嗎?」

  「我沒有事情,不過隨便走走,現在陪你們去罷,」周如水馬上高興地陪笑道。

  吳仁民暗暗地一笑,但也沒有說什麼。他心裡想:「你方才不是說有話和我談,要到我家裡去嗎?可是現在見了女人就跟她走了。」真正是個色情狂。」這色情狂的綽號也是陳真替周如水取的。陳真死了,而這個綽號卻沒有死。

  電車到了某一個站頭,周如水跟著三個少女下了車。吳仁民一個人留在車上,留在那擁擠的人群中間。電車繼續往前進。開車的也許不是一個熟手,車身震動得厲害,乘客們時時向左右傾倒。車上發出了一陣哄然的笑聲。但擁擠並沒有停止。吳仁民望著那些笑臉,他的心突然感到寂寞。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熱鬧的人群中間他常常會感到寂寞。比如在電影院,在劇場,廳子裡坐滿了觀客,四周都是笑語和吵鬧。這時候他的心就感到劇痛,他會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寞。在這熱鬧的人間似乎只有他一個孤寂的人,他的渴望,他的痛苦完全和那些人的不相關聯。永遠沒有人瞭解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總是一個孤立的人。

  電車到了一個站頭,他應該下去了。但是他並不動。他不想回家去。他忍受不住家裡的孤寂。這幾天來對於他,那個房間差不多變成了囚室或墳墓,在那裡只有寂寞和死亡。他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去。他讓電車載著他繼續往前面走。

  電車到了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他也下來了。他在石子鋪的路上慢慢地走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道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去。

  自然這個城市是很大的。在這裡有三百萬的居民,但是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三百萬人都是陌生的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命運。他也許會死在這裡,他也許會叫破他的喉嚨,沒有一個人來管他,也沒有一個人來聽他。「輕副、「鹵莽」、「浪漫」這些評語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頭上。他的那些朋友現在也向他擲石子了。

  「就忘了這個世界吧。這個卑鄙的世界。就索性讓它毀滅也好。完全毀滅倒也是痛快的事,比較那零碎的、遲緩的改造痛快得多。」他這樣自語著,似乎感到了一陣痛快。可是這也沒有一點用處,並不能夠減輕他的痛苦,也不能夠改變他的環境。相反的,他倒更覺得自己脆弱了。他脆弱到只能夠詛咒,只能夠呻吟。

  他在街頭走了一些時候,又覺得這樣走著更無聊。他忽然想起還是回家睡覺好些,便又上了電車。電車很快地把他載到了目的地。現在他是向著回家的路上走了。

  在路上他的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似乎害怕回家。他還不能夠毅然決定要怎樣辦。他只是挨著時間。但是他終於走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疲倦地拖著腳步上了樓。

  他正要開房門上的鎖,才發覺他出去的時候忘記鎖門。他推開門進去。

  房裡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他。他驚喜地叫起來:「怎麼,志元,你來了?」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看見你沒有鎖門,以為你馬上就會回來,哪個曉得等了你這許久。我正想走了。」

  「真正巧得很,我今天偏偏忘記了鎖門。不然你來了還進不了房。你來得好。你是從Y省來的嗎?怎麼你事前也不給我一封信?你在路上走了幾天?你的行李呢?」吳仁民高興地說,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寂寞。

  「我最近才決定的,來不及通知你們。我很早就想離開省城,但是總沒有機會。我忍耐了許久,到最近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便下了決心不顧一切地跑出來了。現在不曉得這裡有什麼事情給我做……我的行李還在旅館裡,」高志元一面說,一面搖動他的身子,他似乎連五分鐘的耐性也沒有。他很少能夠安靜地在一把椅子上坐到一刻鐘。他是一個三十歲光景的人,一張方臉,一張闊嘴,唇上幾根須髭。說起話來聲音不清楚。他這個人連自己的姓也念得不準確,但是吳仁民卻能夠聽懂他的話。在他們分別了三年以後,他的音調並沒有大的改變。

  「好,你來得正好。我現在正感到寂寞,你就住在我這裡好了。我們去把行李搬過來,」吳仁民欣慰地說。

  「我很累,今天還是回旅館去睡吧,橫豎要出一天的旅館錢。劍虹他們呢,他們都好嗎?」

  「李劍虹他們還活著,只是陳真死了。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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