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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這樣,她也有過和妃格念爾的類似的遭遇了。她也像妃格念爾那樣傷心地哭過了。女人的心並不是善忘的。她後來也常常想到那幾句話,她屢屢問她自己,問父親道:「我果然是太軟弱,太平凡,不會有什麼成就麼?」她自己雖然不敢給一個否定或肯定的回答,然而在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她自己甚至不認識的聲音,叫起來:「我不能夠是這樣。」她還不能夠知道這是什麼樣的呼聲。

  她的父親似乎更瞭解她,便回答道:「你還年輕,還不知道自己。你並不是太軟弱、太平凡的人。如果你將來不會有什麼成就,那是我的錯。我為了自己的事常常忽略了你,而且不曾好好地幫助過你。同時我的經濟能力太薄弱了,不能夠讓你受很好的教育。」於是一個微笑驅散了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她被父親的愛感動了。她想只要在父親的身邊,即使將來沒有什麼成就,她也並不懊惱。她太愛父親了,因為她曾經從父親那裡得到慈母般的愛護,因為父親是她的唯一的親人,而且在五年的長期分別之後,那種渴望使她的愛慕變得更熱烈了。

  父親也是很愛她的。差不多完全過著禁欲生活的父親,待人接物的態度是十分嚴肅的,平常他很少對人說一句笑話。對於所有來拜訪他的青年,他總是拿出父親般的態度對待他們,他誠懇地勸導他們,因此得到他們的尊敬。的確,他是值得他們尊敬的,他自己過著極其刻苦的生活,使人覺得他吃飯穿衣單是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存來繼續工作,他好像是專門為了工作而生活的。他沒有個人的愛憎,沒有個人的歡樂,沒有個人的計較。

  總之,他有著可以做一個教主的條件。其實他原來並不是這樣的人,不過竭力控制自己勉強做一個這樣的人罷了。所以他對待女兒的態度就完全兩樣。他的笑容只有他的女兒看得見,那是她的特權。這笑容給她填補了她不曾從人間得到的一切,這笑容把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聯繫得很緊密,而且這笑容使他們更接近互相的信賴了。

  她自己並沒有明確的思想,正如她的父親所說。她常常盲目地接受了父親的思想,不管這是否為她的智力所能夠瞭解,只是因為她信賴父親,所以也信賴父親的思想。然而有時候她也會懷疑起來,不過她也不去深思。最重要的原因是:從來不曾有過重大的問題擺在她的面前,一切問題都已經由父親給她解決了。

  的確,父親是愛她的。正因為愛她,所以他不願意讓她過他那樣的刻苦生活。他是靠著譯書賣文過活的,有時也在大學裡教幾點鐘的課,收入並不多。他讓自己一個人吃苦,卻使他的女兒過著稍微舒適的生活。譬如在家裡做飯,他自己吃素,卻特別為她預備了一碗肉。

  她瞭解父親的心情,而且她究竟太年輕了,不是生來過禁欲生活的,所以她也坦然地接受了,這或者不能說是坦然,更應該說是感激。總之她讓父親這樣安排,又讓這安排成了習慣。結果她被陳真取了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而且被吳仁民拿這個來做攻擊她的父親的資料。吳仁民因此常常嘲笑李劍虹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

  然而這兩父女過得相當幸福。他們都感到滿足,沒有什麼缺陷,沒有什麼悔恨。彼此都成了另一個的唯一的安慰和幫助。是的,彼此幫助,無論在生活上或者工作上。她有時也幫忙父親抄錄稿件。自然除了這個,父親還有信仰,還有事業;女兒還有女朋友,在某一個時期內她和那兩個性格跟她的不相同、年紀比她大兩歲的女朋友張若蘭和秦蘊玉過往頗為親密,恰好湊成了陳真的「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數目。從她們那裡,她也曾受到一些影響,一些使她更傾向小資產階級的影響。

  然而如今她們都離開她去遠了。秦蘊玉偶爾還從美國寄一兩封信來,前幾天的來信除了報告結婚的消息外,還讚美好萊塢的電影藝術,紐約城建築的華麗,汽車的眾多,以及夜生活的神秘有趣,差不多變成資本主義文明的崇拜者了。張若蘭嫁了丈夫以後就規規矩矩做起溫順的太太來,跟著丈夫到四川去了。這兩件事很引起她的反感。尤其使她覺得難堪的是父親常常說起「女性脆弱」的話。她因此常常對父親暗示,她將來絕不做一個脆弱的女性。

  然而怎樣才算是一個不脆弱的女性,她還不十分知道,她只明白至少不會是張若蘭、秦蘊玉一流的人物。自然在那兩個脆弱的女性之後,她又有了幾個比較年輕的女友,至於她們是不是脆弱的女性,她現在還不知道。

  然而如今一個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面前了。這就是薇娜·妃格念爾。在這個女性的面前許多男人誠懇地、感動地低下頭,許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裡的明星。這太光榮了。縱然她不能夠瞭解這個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種熱烈的獻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燒的字句是誰都能夠瞭解的,誰都能夠被它們感動的,她當然不會是一個例外。何況她因為父親的關係還和那些從事社會運動的人常常見面談話呢。

  她讀著,她熱心地讀著。這本神奇的書把她的整個靈魂都攪動了。這不僅是借書給她的方亞丹和說她不能夠瞭解這本書的吳仁民料不到,就連她的父親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一本書對於一個青年會有這樣大的影響,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然而實際上這是非常簡單的事:她的身體內潛伏著的過多的生活力鼓動著她。她的精力開始在她的身體內漫溢起來,需要放散了。

  她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能夠單拿為自己努力的事滿足了。她有著更多的眼淚,更多的歡樂,更多的同情,更多的愛,需要用來為別人放散。所以她的心鼓脹起來,她的眼睛也潤濕了,有時候還落了兩三滴眼淚在書上。但是她並沒有悲哀,她只感到一陣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闔上書,捧著它急急地跑到父親住的前樓裡,熱情地對父親說:「爹,告訴我,這本書在什麼地方可以買到?告訴我還有多少這一類的書?」她把手裡的一本書放在桌子上,放在父親的手邊。

  李劍虹正在寫文章,聽見她的聲音,驚訝地抬起了頭。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動的臉上,然後又落在書上。他微笑了。他溫和地回答道:「這一類的書是很多很多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不過仁民一定知道。聽說陳真有不少這一類的書,都存在他那裡。你喜歡讀,可以向他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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