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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那本妃格念爾的《回憶錄》我拿給佩珠去看了,前幾天忘記告訴你,」一天下午方亞丹來看吳仁民的時候對他說。

  「她不見得就瞭解吧,」吳仁民隨便答了一句,依舊在抽他的紙煙。

  「為什麼不瞭解呢?那是一本好書,我讀了,還流過眼淚,」方亞丹熱情地說。

  「這樣容易流眼淚,你們的眼淚太多了,」吳仁民冷淡地說,其實這冷淡只是表面的,他的心裡卻有一團火在燃燒。

  「我們除了眼淚外還應該有別的東西流。」

  「你就只會說空話,你就像妃格念爾讀過的那首長詩裡面的英雄一樣,」方亞丹氣憤地說。「那位英雄到處散佈雄辯的議論,然而只限於空談,他從沒有做過一件實在的事。話縱然說得激烈,終於是空話。」

  「是的,你們連激烈的話也不敢說,」吳仁民只說了這一句就閉了口,因為他忽然記起了陳真的話。原來當初陳真把這本書送給他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我已經讀過了四遍,我每讀一遍總要流不少的眼淚。我是在哭我自己,我自己太軟弱了。」於是他忘記自己地高聲接下去說:「我們太軟弱了。」

  他又改變了語調說:「我們都是說空話的,無論是到外國去,或者留在國內,我們都是一樣地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而且說空話。陳真也許是對的,我們太軟弱了。在那樣一個女性的面前我們的確都應該流眼淚。」這並不是尋常的讚歎的聲音,他的聲音裡面蕩漾著渴望、憤怒和悔恨。

  方亞丹起先並不說話,吳仁民的話把他感動了,然而在他和吳仁民的中間究竟隔了一些柵欄,兩種差異的性格並不能夠達到完全的相互瞭解,不僅是因為年齡的相差。方亞丹的經驗比較少,因此他更樂觀。他和每一個新參加社會運動的青年一樣,他沒有什麼創傷,他只顧看前面,絕不會想到「回顧」上去。

  「仁民,你近來太容易激動了,同時也可以說是太容易傷感了,」方亞丹誠懇地勸道。「像這樣下去,我害怕你會變成一個羅亭。難道你思想上起了動搖嗎?不然你為什麼這樣煩躁?」他說到最後想把話收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因此他頗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懷疑這個比較老的同志。

  他很想再用幾句話說明他的看法,可是吳仁民已經接下去說了:「你不瞭解我,亞丹,你還不瞭解我。思想上起動搖,那絕不會。這傷感,這煩躁,是對於某一部分人的反感,同時也正是一種新的生活的醞釀。是的,一種新的生活。我要把過去的生活結束了。以後至少也得做一個像陳真那樣的人,不再在書堆裡或者外國名詞中間繞圈子。也許我的舊習慣太深,很難擺脫掉,得不到新生也未可知。但是我總要努力掙扎。如果得不到新生,就讓他徹底滅亡,我不願意再在矛盾中間生活。而且我勸你,以後不要過於迷信李劍虹,否則你將來會後悔的。」

  「仁民,我總覺得你有成見。你為什麼要跟劍虹作對呢?他在中國的確是一個難得的人。他的信仰的堅定也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不然,為什麼會有許多青年那樣相信他,甚至把他當作父親一般地看待?你看,這樣大的感化力。」

  「是的,這樣大的感化力卻不能夠感化自己的女兒,」吳仁民冷笑道。

  「這又是你的成見了,」方亞丹半笑半氣地說。「佩珠也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很可愛的女子。她的思想也不錯。她什麼時候得罪了你?你這樣不滿意她。」

  「一個很好的女子。我只記得陳真的話: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陳真常提到的三女性中,兩個已經有了歸宿,現在只剩她一個了,且看她的結局又如何。」吳仁民說罷,又冷笑起來。

  這時候,被稱為「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李佩珠卻在自己的房間裡,坐在一把籐椅上,熱心地讀著一個俄羅斯的革命女性的自傳,那一本使得許多人流淚的《回憶錄》。她已經接連地讀了幾天了。

  她的英文程度使她不能夠讀得很快,但是她並不因此減少閱讀的興趣,至少她懂得大意,並且陳真在重要的地方還附了譯文。那本十六開本的大書裡面的每一個字,即使是她不認得的,也都像火似地把她的血點燃了。她的心開始發熱起來,額上冒著汗珠,臉紅著,心怦怦地跳。好像她的整個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要滿溢出來一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不過她覺得有一種模糊的渴望在身體內呼喚她,這種渴望是她從前不曾意識到的。

  在她的手裡躺著那本神奇的書,她從來不曾讀過這樣神奇的書。從這本書裡面一個異邦的女孩站起來,在她的面前發育生長,長成一個偉大的人格:拋棄了富裕的家庭,離開了資產階級的丈夫,到民間去,把從瑞士學來的醫學知識用來救濟貧寒鄉村的農民。她經歷過種種的革命階段,變成了一個使沙皇顫慄震恐的「最可怕的女人」,革命運動的領袖,一代青年的指路明燈。她在黑暗的牢獄裡被埋葬了二十三年以後,生命又來叩門了,她又以新生的精力重回到人間,重回到社會運動裡來。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堅強的性格與信仰,偉大的人格的吸引力。

  這一切並不是李佩珠所能夠完全瞭解的。這種生活方式跟她的離得太遠了。雖然以前從父親那裡她也曾聽到過關於這種生活方式的話,但是她只有一點很模糊的概念。如今它具體地顯現在她的眼前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新奇而又富於誘惑力。固然它是高到她所不能夠達到的程度,但它究竟是值得憧憬的……一段話鼓舞了她的整個心靈,在這一段話下面陳真用鉛筆畫了線,而且附了譯文在旁邊:

  「有一夜我從夢中醒來。這是夏天,人們都睡了,不過我們的兩個親戚還坐在陽臺上閒談……她們在談論我和我的二妹利狄亞,說:『利狄亞會變成一個很好的女人;她會是一個有用的人。然而薇娜卻只是一個美麗的玩偶。她倒很像那個掛在她房裡的好看的紅燈籠。向外的一面很好看,但是靠牆壁的一面卻是空空的。』我把頭埋在枕上,傷心地哭著。這時候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問我自己怎樣才能夠做一個好人。」

  這一段話不僅指示出來一個美麗的玩偶居然會變為崇高偉大的人,因而給了她一線的希望,不僅陳真的似乎還在跳動的細小字跡使她相信這一段話曾經如此深地影響過那個她所敬愛的人(是的,雖然她不瞭解他,但是她因為父親稱讚他的緣故,她也敬愛他,尤其是在他死後),這一段話同時還使她記起了一段往事。於是她的過去二十年的歲月又連續地浮現在她的腦裡了。

  她五歲失掉了母親,得著祖母和父親的鍾愛,跟著父親生活一直到祖母病死的時候。祖母一死,父親便單身離開故鄉到外面去。她被寄養在一個女學校裡,那裡的校長是她的親戚,那時候她才十歲。在學校裡,在那個思想陳舊、但性情溫和的親戚的照料下過了五年。這其間父親的信函成了她的精神上的唯一安慰和指導,可是這樣的信函來得並不多,因為父親在外面參加了革命的活動,很忙,沒有多的時間花在女兒的身上。

  她的生活雖然孤寂,但是父親的愛依舊溫暖著她的少女的敏感的心,甚至使她常常忘卻寂寞。寂寞襲來的時候她總是用微笑驅散了它。這微笑有時候是相當淒涼的,但常常含著溫柔的愛的回憶。她的不喜歡多說話的習慣就是從這個來的。不過因為有了溫柔的愛,或者愛的回憶給她帶來溫暖,所以她不曾變為一個陰鬱的人。五年過去了。過慣了亡命生活的父親忽然又安居在這個大都市里,把她從故鄉接了出來,讓她繼續在一個中學念書。她畢業以後就和父親住在一起,跟著父親研究文學和外國文。

  她在中學畢業的那一年,某一個春天的晚上,她已經睡了,偶然從夢中醒來,聽見兩個同學在談論畢業以後的出路。

  一個忽然說:「我看佩珠將來一定會吃男人的苦頭,她太軟弱了,而且質地平凡,不會有什麼成就。」這幾句話刺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咳一聲嗽,害怕使她們知道她已經醒過來聽見了這些話。她卻用鋪蓋蒙著頭低聲哭起來,哭濕了一個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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