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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第二天早晨張若蘭來約周如水到樹林裡去散步,兩個人一道出去了。

  在路上他們很少談話。周如水的神情憂鬱,不再像平日那樣有說有笑。張若蘭也有些激動,她還在心裡盤算怎樣和他談那決定的話,同時一面留心他的舉動,一面想到自己要對他談的話,又有點害羞。

  在途中有陽光,有花樹,有叫的鳥,有綠的菜畦:這些他們都不曾注意到。各人沉溺在自己的思想裡,但漸漸地周如水的臉上的愁容消失了。他開始對張若蘭絮絮地談起話來,談的依舊是自然界的美,「土還主義」等等的一套舊話。後來他們走到了樹林前面。

  他們走進了樹林,沒有一點人聲,只聽見高樹上的鳥聲和蟬鳴,偶爾還看見一隻松鼠在樹枝上跳來跳去。這時周如水便興高采烈地談起他的林間學校的計劃來。但是他的話忽然被張若蘭打斷了。她帶了關切的語氣問他:「周先生,你這兩天為什麼總是悶悶不樂?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嗎?」

  好像有一瓢冷水對準他的頭直傾下來,他的興趣頓時消失了。他憂愁地回答道:「家裡有信來,說母親病了想看我,要我回去。」

  「那麼你究竟回去不回去呢?」她的聲音戰抖起來了,她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回去,因為不回去良心上是過不去的,」他認真地,甚至做出了孝順兒子的樣子答道,然而他的聲音裡依舊充滿了苦惱。

  她覺得希望已經去了一半,自己陷在失望的懊惱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有點氣惱,她怪他有了這樣的決定,事前竟然不告訴她,而且現在說這句話時也沒有一點留戀的口氣。

  「你已經決定了嗎?」她半悲傷半氣憤地問道。

  「還沒有決定呢,因為父親要我回去做官,我是不願意做官的。」

  她本來料想在「因為」之後他一定會說出某樣某樣的話,然而現在她聽見的只是「做官」。她差不多帶悲聲地說:「單是因為不願意做官你才不肯回去嗎?」

  他心裡想:「不單是因為不願意做官,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捨不得離開你。」但口裡卻說,「沒有了。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他沒有勇氣說出實話來。

  張若蘭站在一株大樹下面不走了,她痛苦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別的原因嗎?」

  「當然沒有了,」他短短地說。他有點慌張,他還想說別的話,然而他的嘴不聽他的指揮。他這時候只顧替自己打算,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也不去瞭解她的心理,否則他就會明白她的來意了。

  她淌了眼淚。她想換上一個別人,看見她這樣,也會憐憫她,也會對她說真話,但是他站在那裡,似乎一點也不動心。她不覺迸出了下面的一句話:「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說真話嗎?」

  他驚奇地望著她出神,自己似乎呆住了,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還強辯說:「我有什麼真話不告訴你?」不過聲音裡卻洩露了他的悲哀、焦慮和恐怖。

  「我知道你家裡有妻子,」這一次她似乎鎮靜多了。她記起了她應允陳真的事,便極力壓抑下一切的雜念,以平靜的、溫柔的心來和他談那決定的話。

  他起初還想分辯說他家裡並沒有妻子,但話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的眼裡也湧出了淚水,他不僅為她而哭,同時也為了他自己的被傷害了的驕傲而哭。

  她看見他哭,她的心也軟了,同時她的心裡還充滿著對他的愛情。她又忘記了自己,帶著淒然的微笑說:「有沒有妻子,這倒不要緊,真正的愛是超過這些關係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那麼,其餘的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了。」她愈說下去聲音愈低,但是他依舊聽得很清楚。她慢慢地住了口,就好像她把話放到遠方去了似的,那餘音還在空中飛舞,還在他的心上飛舞。她的眼裡現出了悲和喜的淚光。她的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紅霞。

  他聽了這些連夢裡也不曾聽過的溫柔的話,臉上頓時發起光來,他走近她一步,驚喜不堪地說:「若蘭,你真的這樣愛我?你的愛真超過那一切的關係嗎?」他想伸過手去摟她,但是他的手馬上發起顫來,它們不敢動一下。他除了說話而外,並沒有什麼舉動。

  她溫柔地、愛憐地望著他,聲音清晰地答道:「是,我為你可以犧牲一切,不過總得使你做一個有用的好人。」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驚訝地問道,聲音抖得更厲害,仿佛那就要到來的幸福在戲弄他。

  她望著他笑了笑,用她的柔和的眼光愛撫他的臉,然後說:「這就是不贊成你回去做官,而且幫忙你把現在的生活方式改變過,要你好好地振作起來……你的一切,你過去的一切,陳先生昨天都告訴我了。」

  「若蘭,你居然這麼好,我真想不到……」他感動地叫起來,他幾乎要撲過去抱她,吻她。但是他太激動了,他不能夠做這件事情。他只是漲紅臉,睜大眼睛氣咻咻地望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她不轉眼地看他,對他微笑,就像把他當作一個小孩似的。她微微地搖著頭,溫和地說:「人在戀愛的時候都是這樣。

  我們女人在這樣的年紀是迷信愛情的。這沒有什麼好或壞。我愛你,瞭解你。我要幫助你忘記過去。」

  他微笑了,汗珠從額上流下來,他掏出手帕去揩它們,一面忘記自己地繼續說:「我疑心是在做夢。這不是一場美麗的夢嗎?……你來了……這比童話裡的夢還要美麗。」

  「我起初還不知道你過去的生活是那麼憂鬱的。你過去太苦了,」她愛憐地望著他,安慰他說。「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那些事情?你為什麼這一向來死死地瞞著我?要不是陳先生對我說明一切,我們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彼此瞭解?」她說這些話,就像一個年輕的母親在責備一個被溺愛的孩子。

  一種突然襲來的強烈的感情把他的武裝完全解除了。他第一次對她說了真實的話:「若蘭,原諒我,我是一個懦弱無能的人。」這「懦弱無能」四個字從他的口裡吐出來,他自己也不覺得。但它們卻很響亮地在他的腦子裡長久地迴響著。他剛剛有了很大的勇氣來接受她的愛,來獻出他自己的愛,然而他連什麼事都不曾做出來,這勇氣就馬上被那四個字打消了。他開始躊躇起來。母親的憔悴的面孔威嚴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了。接著又是妻子的哀求的表情。

  「我怎麼處置她們呢?我們在這裡結婚,母親決不能夠承認,父親更不用說了。他們決不會原諒的。我難道就為了這個得罪父親、母親而抱憾終生嗎?而且我為了個人的幸福破壞了家庭,我算是什麼樣的人呢。她以後會相信我嗎?」他這樣想著,仿佛就落進了黑暗的深淵似地,不覺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很低、很低的絕望的呻吟。

  「如水,你怎麼啦?」她看見了他的痛苦的表情,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驟然改變了態度。她便挨近他,靠在他的身上,把她的充滿愛憐的眼光往上看,看他的臉,溫柔地低聲問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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