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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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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但是你不覺得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在瘦下去嗎?我們看得很清楚。」吳仁民差不多要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不錯,真,我去年看見你還比現在強健些。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就壞在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應當想到我們大家對你的一片心。」周如水感動地說,他覺得他要哭了,他掉過頭去不敢再看陳真一眼。 陳真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自語似地說:「你們為什麼單單注意到我一個人?我是不要緊的,只要你們都好……我知道你們愛護我。然而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他走回到躺椅前面,坐下去,勉強地笑了笑,繼續說:「不要談這件事情。你們快要把我說得哭起來了。我剛來的時候本來很高興。」他說完就閉上眼睛把身子躺下去。 這一來大家都沒有話可說了。周如水掏出手帕暗暗地揩眼淚,吳仁民默默地咬著嘴唇皮,埋下頭看他剛才在桌上翻開的書本。 過了一會,陳真忽然睜開了眼睛驚愕地看他的兩個朋友,大聲說:「如水,還是你的問題要緊。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 過後他又望著周如水的剛剛抬起來的長臉,等候這個朋友的回答。 「怎樣辦?我現在還沒有決定呢,」周如水遲疑了一下答道。 「沒有決定?」陳真驚訝地問,「你不是寫信說已經不成問題了嗎?」 周如水癡呆似地望著陳真,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有點害怕回答陳真的問話,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得隨口說道:「信上寫的什麼我自己也記不起了。問題確實是有的,而且很複雜。」 陳真沒有開口。 「有什麼複雜?簡單地說就是你沒有勇氣。」吳仁民冷笑地說。 陳真這時忽然大聲笑起來。但是周如水卻漲紅了臉表示不服地爭辯道:「哪個說我沒有勇氣?我要是決定做起來,我就會拚命幹去,什麼也不顧。我的勇氣比什麼人都大。」他有一點自負的樣子,這時候他真正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勇氣。 「只是要等你決定,可就難了。你一生至多也只有一兩次的決定,」吳仁民笑道。 周如水搖搖頭,氣惱地望著他們,過了半晌,才說:「你們不瞭解我,我的問題很複雜……」他剛說到這裡就被陳真搶了去說:「是的,你有自己不愛的妻子,自己不認識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親母親……這些我都知道。你還有什麼呢?」 「怎麼他已經結過婚了?」吳仁民驚訝地說,「我們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沒有結過婚。」 周如水受了這一頓搶白,氣得說不出話,又不好對他們發作,便發呆地望著他們。 「這就是他的複雜的問題了,」陳真點頭說,「他的朋友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我在日本和他同住過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過。」歇了歇,他又對周如水說,「其實這絲毫不成問題。實際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脫離了關係。你在外面愛上了一個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結婚,沒有一個人來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樣過得去?」周如水現出痛苦的樣子,這時候他好像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偉大的犧牲者。 「良心?什麼良心?」吳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來,「這跟良心有什麼關係?你自己愛上一個女人同她結婚,這是很自然的事。家裡的妻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妻子,那是他們的媳婦,讓他們去管吧。」 「這樣豈不會使父母難堪嗎?豈不是從此跟家庭完全斷絕了關係,永遠不能夠回家再見父母一面嗎?這太殘忍了。」周如水悲痛地說。 「那麼就索性離婚吧,」陳真用了近乎殘酷的語氣說,好像絲毫不同情他似的。「你能夠離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離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著。這兩個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頭上,他用手撫著前額,現出驚恐的樣子。這兩個字太可怕了,是靠著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忽然驚懼地叫道:「不能,這是良心所不允許的。不但不能夠實行,而且連提也不行,提出來,第一我的父母就會受到很大的打擊,這會使他們傷心。我還有良心,這樣的事我不能夠做。」 陳真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於借良心做護符的周如水起了反感。他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透過眼鏡刺在周如水的臉上,刺得周如水的臉發痛。他說:「良心。去吧,我不要良心。 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會因為自己的過錯受到懲罰。不管犯錯誤的是父母或是別人,都該受到懲罰……把一個人生下來,在他前面安放了希望,用這個來引誘他,在他快要達到的時候卻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給他造就一個牢獄,把他關在那裡面,使他沒有青春,沒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為長期的受苦。把兒女當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處置,這樣的父母是應該受懲罰的。我們正應該使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事後悔。 然而你,你卻以為應該為他們犧牲一切,你卻躲在良心的盾下放棄了你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你真是個懦夫。」他後面的話說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吳仁民兩人都聽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他動了氣。他容易動氣,大概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會安靜下來。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他們即使不贊成他的話也不去駁他。這時他說完話,便又默然了,臉紅著,樣子很苦惱。 這些話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裡聽來是很荒謬的。要是說話的是別人,他一定會跟他爭辯。然而年輕的陳真坐在他的面前喘氣。這個人和他一樣也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卻不是為了少數人,是為了大眾。而且更超過他的是這個人整日勞苦地工作,從事社會運動,以致得了肺病,病雖然輕,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後反而工作得更勤苦。別人勸他休息,他卻只說:「因為我活著的時間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勁地工作。」如果不是一種更大的愛在鼓舞他,他能夠貢獻這樣大的犧牲嗎?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周如水無論如何是不能夠拿「沒有良心」的話來責備的。他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答覆陳真。他只是茫然望著這個人的臉。 過了一些難堪的寧靜的時候。 「你究竟怎樣辦?」吳仁民追逼似地問。 「讓我再仔細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吟地說,「我想我應該決定一個計劃。如果我決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個女子,我的確需要結婚。不過我又想回家去,那麼一切計劃都談不到了。」他的聲音裡帶了憂鬱,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麼辦?到鄉下去做改良農村的工作嗎?」吳仁民關心地望著他。 「我本來有這個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較熟悉的鄉村去,辦一些改良的事業。先從一個小的鄉村做起,然後再擴充到幾個鄉村。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辦民團,因為那些鄉里常常有土匪,民團也是需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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