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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老人望著他們得意地微笑,一面答道:「我一看就認得。我在這裡住久了。這幾年每年夏天總有不少的人到這裡來,都是從海濱旅館來的……我的眼睛不會錯……本地方沒有這樣漂亮的人物……海濱旅館修好還沒幾年……我在這裡卻有十幾年了。」他說完,又掉轉頭向裡面叫了一聲:「琴姑。」

  裡面響起一個少女的清脆的應聲。老頭子又在外面叫道:「搬兩個凳子出來。」

  茅屋裡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天真的姑娘。她腦後垂了一條松松的大辮子,身上穿得整齊,只是兩隻袖子卷到了肘上。

  她一隻手提一個竹凳子,走到客人的身邊放下,還說了聲「請坐」,便回到老頭子身邊,站在他的椅子背後,偷偷地看這兩個不尋常的客人。

  「這是你的女兒嗎?看相貌就知道很聰明,」張若蘭帶笑說,使得那個姑娘露出笑容,同時又紅了臉。

  「不,她不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侄女,是我兄弟的孩子。他們夫婦很早死了,剩下她孤零零的,沒有人照顧。我把她帶到這裡來,好在我自己沒有兒女,我從來就沒有娶過親,也是孤零零的,因此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這孩子很不錯。」

  他說到這裡,便掉過頭用愛憐的眼光看她,臉上還現出得意的笑容。他又回過頭來說:「她待我很好,真和待親爸爸一樣。她人又聰明,做事又能幹。她的年紀一天天地大起來了,我少不得要給她找個好女婿,使她過點好日子,才算了結我的一件心事。我老是留心著,可是總選不到一個中意的,真是不容易選……」他又望他的侄女,然而姑娘已經跑進去躲起來了。他便回轉頭看這兩個客人。看見他們都注意地聽他說話,他更得意,不等他們回答又冒昧地說:「你們兩位真是天生地就的一對。這樣一對好夫婦,我是第一次見到。」

  張若蘭聽見這話,她的臉馬上通紅,她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去。

  周如水也有點不好意思,但同時還有另一種感覺。這是歡喜,是驚疑,是悲哀,是畏懼,是陶醉,他分辨不出來。他馬上掉過頭去看她,看見她的那種樣子,他覺得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但是他勉強做出莊重的樣子,對老頭子說:「老先生,你不要亂說,她還是一位小姐。我們是朋友,兩個人到這裡來避暑的。」他說了,又有點後悔不該這樣地更正。「就讓老頭子相信我們是夫婦不更好嗎?」他這樣想。

  「真的?不要騙我這個老頭子……」老人帶笑說,一面仔細地看了他們幾眼。他接著更正道:「我的眼睛花了,頭也昏了,說話沒有次序,請你們不要見怪才好。」

  張若蘭剛剛抬起頭來,微微一笑,周如水也笑了。

  這樣地把問題結束以後,那個老頭子又嘮嘮叨叨地向他們敘說自己的身世:他姓王,年輕時候也讀過書,而且學到一手好拳,後來又當過兵。他滿望升得一官半職,誰知經過了無數的戰陣,出過力,拿生命去冒過險,結果是別人升了官,而自己依然是一個小兵。他便離開了軍隊,在東北混了好幾年,就跑到這裡來。後來他得到了看守樹林的職務,在這裡也已經住了十幾年了。

  如果告辭的時候,老頭子不向他們說那一句奇怪的話,他們在歸途中也許會起勁地討論一些都市與鄉村的問題,他也許會熱心地向她宣傳他的「土還主義」。然而那老頭子畢竟說了。原來他們臨走的時候,老頭子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對他們說:「我很奇怪:像你們這樣好的一對,為什麼不早早成家?要是在從前,像你們這樣年紀的人早就有了孩子了。」

  他的這一番話把他們兩個人弄得滿臉通紅。他們又不便當面向他發脾氣,只得忍住羞,好像不曾聽見他的話似的,告辭走了。

  在歸途中兩人的心情和來時便不相同了,好像有一堵牆隔在他們中間。他們很想知道彼此的心,知道各人在這時候想些什麼,然而快到接近的時候,他們的心又離開了:像撞著了那堵牆似的,他們急急地把自己的心收回來,但過後又再去試探彼此的心。

  張若蘭比較冷靜些,而且性情溫柔,所以便是在心裡她也是很穩重的。她從來不讓自己的思想走到極端,處處不肯失去她的少女的矜持。像她這樣的人甚至在進攻的時候也要守住自己的陣地。但是周如水便不同了。他雖然比較熱情些,但他又是一個猶豫過多的人,因此他的熱情常常被顧慮沖淡了。他有時竟然沒有絲毫的勇氣,變成了非常膽怯的人。

  這樣的兩個人如今肩並肩走在路上,相隔得這麼近,卻不交談一句。各人都沉溺在思索裡,都在回憶老頭子的一番話。張若蘭愈想愈覺得害羞,但是她卻喜歡這個思想。她想說話去試探他的心理,同時她又害怕因此失掉她的少女的矜持。她只是期待著,等候他來進攻。但周如水並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樣勇敢的男子。

  在未離樹林時他還有很大的勇氣,可是在聽了老頭子的一番話以後,他覺得自己的心理都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他想:她也許會怪他冒昧唐突,笑他會有這種野心,或者甚至因此看輕他,以後不再理他也未可知。這樣想著,縱然前面有很多的機會,他也沒有勇氣去利用它了。在路上他被矛盾的思想追逼著。他時而喜歡老頭子說了那一番話,時而又抱怨老人不該如此大膽地說。

  他有時居然鼓起了勇氣要對她說話,但是話一到口他的勇氣就消失了,始終不曾說出來。最後還是她開了口問他將來的計劃。她也許盼望著他的另一種回答。然而他卻開始向她宣傳起他的「土還主義」以及其它的主張來。他居然以這些偉大的思想自誇,而其實他拿它們來掩飾自己的弱點,來做避箭的盾。

  他們回到了旅館。她回房裡去休息。他還在草地上沒有陽光的地方徘徊了一陣。他的頭很熱,心裡也燒得厲害。他的眼前浮現了那張圓圓的臉,一雙長睫毛蓋著的亮眼睛,一個略略高的鼻子,笑時露著酒窩的雙頰,左眼角下的一顆小小的黑痣。尤其使他動心的是她低著頭玩弄衣角時把兩顆水似的黑眼珠偷偷向上面一閃的神情。這時候的她在他的眼前現出了超乎實際的美。他覺得他實在愛她,他絕不能夠放棄她。他必須把他的愛情向她吐露出來。

  他覺得他應該這樣做,而且他沒有一點可羞愧的地方。他很明白地意識到他愛她並不像他從前愛日本咖啡店的「女給」那樣。他愛那些女子不過是想把她們抱在懷裡吻她們,玩弄她們,完全把她們當作玩偶一樣。至於他愛她呢,他是願意和她共同生活,共同創造一種新的事業,互相幫助,互相安慰:他要把她當作一個朋友,一個同志,一個伴侶,一個愛人。

  他這樣想著,又興奮起來。他覺得他的愛情是純潔的,甚至是崇高的,他甚至可以拿這樣的愛情自豪。於是他很勇敢地上了樓,打算到她的房裡去,而且甚至想好了要和她說的話。但是他還沒有走到她的房門口,他的勇氣就漸漸地消失了。他遲疑了一會,才鼓起餘勇走到她的門前,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過後他又有些失悔。

  房裡沒有應聲,也沒有響動。他想,她也許沒有聽見。他待要再敲,然而心跳得太厲害,仿佛身子也戰抖起來,他的勇氣完全失去了,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又禁不住要想她。他要把心好好地鎮定一下,但是他的心裡又一次燃起了情焰。他愈想壓下熱情,愈覺得自己的熱情差不多要滿溢出來了。他必須馬上向她吐露胸懷。於是他拿起筆,取了信紙,打算寫封情書給她。他很熱心地寫著,然而寫了一大篇,盡是些童話裡的句子,什麼「騎著雲兒飛上天空」,什麼「和群星在藍空裡遊戲」,滿紙都是這一類的話,連一句「我愛你」也沒有,更不用說別的了。

  信寫好了,自己讀一遍覺得很不錯,比得上一篇名家的童話。然而他再讀一遍,想想他本來的用意,又覺得這封信把他的本意一點也沒有表達出來。他一生氣就將這幾頁信箋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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