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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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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過旅館門前,看見侍役正引著水管在草地上澆水。 地上盡是絲絲的水點。周如水摸了表出來看,還不到九點鐘,便指著樹林那面提議道:「那邊我還沒有去過,密斯張高興去看看嗎?」 「周先生要去,我當然奉陪,」她微微地笑著說了。周如水不禁想道:「好溫柔的聲音呀。」 兩人轉入了小徑,走不到多遠,路漸漸地變得很窄了,只可以容一個人通過。一邊是瓜藤掩著的土牆,一邊是被柳樹劃分了界限的斜坡和菜畦。張若蘭在前面走,周如水跟在後面。柳條垂下來,常常攔著他們的路,他們用手披開了它。兩人離得很近,張若蘭覺得周如水的熱氣噴到了她的耳邊和頰上。她的女性的敏感的心還可以分辨出他的急促的呼吸。她不覺紅了臉,把腳步放快一點。然而走不到幾步她突然停止了。一隻蛤蟆蹲在她面前。她想讓它跳開,它卻不動,她只好用腳把它撥開了。 在她後面走著的周如水只顧跟著她的腳步走,不留心她中途停下來,他待急忙收住腳步時已經遲了。他的嘴幾乎吻到她的柔發,他的身子幾乎貼在她的衣服上。他仿佛看見她的肩頭微微聳動,似乎也感到了她的胸膛的起伏。一陣發香和肉香混合起來直往他的鼻裡送。這香氣使他無意地聯想到那粉嫩細膩的皮膚。其實這四個形容字是不夠的,似乎還有一種性質不曾表示出來,但他自己也找不到適當的字來形容它。 他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他惶恐地默默望著她的背影。那一股異樣的香又沁入他的鼻裡。他非常激動。激情抓住了他。 他的身子突然顫抖起來。他想喚她,他想走上前去摟抱她。但是他馬上覺得自己的勇氣逐漸在消失了。 她並不回過頭看他,便又往前面走了,不過走得很慢。她那裹著黑色長統絲襪的腿在蜿蜒的小徑上緩緩地動著,好像很熟練似的。他自己一面跟著她走,時時望著她的不曾被裙子蓋著的腿,心裡充滿了快樂。 這時路變得很寬了,雖然是崎嶇不平,但走起來也不十分困難。路的兩旁都種著柳樹,下邊是水溝,路突出在中間正好像一段堤岸。柳葉隨著風微微舞動,有時候就像要拂到他們的頭上來似的。 他們走過了這段路,水溝沒有了,旁邊是菜畦,有幾個穿藍布衫頭上蓋白布頭帕的鄉下女人彎著腰在那裡工作。路旁有些蘋果樹,枝上掛了好些青色的嫩蘋果。在不遠的地方音樂似地響起了蟬的催眠的歌聲。 「鄉下真好,一切都是和平的,親切的,美麗的,比在都市里吸灰塵好過十倍。」周如水滿意地發出了這樣的讚美。的確在這裡沒有都市里的喧囂,沒有車輛,沒有灰塵,沒有汽油味,沒有淫蕩惡俗的音樂,沒有奸猾諂笑的面孔。在這裡只有樸素的、和平的、親切的大自然的美。他的所謂「土還主義」在這裡得到了絕大的證據。雖然他並不曾熟讀過室伏高信的《文明之沒落》等著作,而且便是那一本《土還》也只翻閱了前面的十幾頁(因為他不喜歡那個日本政論家),但他已經覺得自己的「土還主義」是非常堅定無可動搖的了。 「我也喜歡在鄉下住,每年暑假我都要到鄉下去住。明年畢了業,我也不願意在都市里做事情,我還想到鄉下去辦小學校。我很願意跟一般天真的兒童接近。」她這樣表示了她的意見,使得周如水非常高興。他這時記起了她是學教育的,與自己的所學相同,而且兩個人的志願也差不多。這幾句簡短的話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印象。她說話的態度很誠懇,不像是故意說這些話來迎合他的心理。因此他覺得他們是更近於互相瞭解了。 他們又談到關於太陽的話,張若蘭說:「我以前簡直夢想不到日出是這樣的美麗。」說了美麗,她又覺得這兩個字不恰當,便改口說了一句:「這樣的莊嚴。」歇了歇她又說:「要不是周先生提醒我,我今天決不會有這種眼福,所以我應該感謝周先生。」她說了便掉過頭來含笑地看他,兩隻晶瑩的眼睛裡表示著口裡所說不出來的深意。 這使他感動,使他滿足,使他陶醉,他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地快活過。他的臉上現出得意的笑容,甚至因為得意而紅了臉。於是許多許多的警句又湧現在他的心頭,鼓舞著他用激動的聲音說出下面的話:「太陽真是偉大。它使萬物生長發育,它到處撒布生命,它沒有差別地照耀各處,使任何地方都得到光明。我記得日本童話作家小川未明說過『母親是太陽』的話,把母親比作太陽,這是再恰當不過的,因為母親對於子女的愛護確實是像陽光那樣地普遍。子女無論到什麼地方,母親的愛都跟隨著,恰像萬物無論地位或高或低都可以享受到陽光那樣。」 「周先生的話說得很不錯……只是可惜……我的母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她突然閉了嘴,聲音裡帶了一點悲傷。 他聽見她說了那句話而且聲音也改變了,便吃驚地看她的臉。但是她早把臉掉開去望別處了。他惶恐起來,想找話安慰她,但拙於言辭的他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話。兩個人還是默默地走著。 「我不該說這樣的話使密斯張傷心。我不知道密斯張沒有母親,劍虹也不曾告訴過我。」他終於說了抱歉的話。這樣的話果然發生了效力。她回過頭來,臉上雖然仍帶戚容,但已經漸漸地開展了。眼睛裡沒有淚珠,卻含著深的感激。她慢慢地說:「這跟周先生的話沒有關係,是我自己偶然想起來的。周先生的話說得真好。我真羡慕你,你有那樣好的母親。」 「只是我自己太不孝順了。我離開家八九年就沒有回去過,」周如水答道,他想起自己的過去,想起母親,不免有些傷感。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良心有點不安了。他雖然還有一肚皮的話要說,但一時也說不下去,就閉上嘴低下頭慢步走著,他現出了沒精打采的神情。 「周先生,我知道你在想念你的母親,」張若蘭關切地、同情地說。 「是的,」他低聲應道,抬起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這時兩人已走到樹林前面,一條曲折的小徑把他們引進樹林裡去。他們初進去的時候,樹林並不濃密,到處都是陽光。後來樹林漸漸地密了。參天的松柏遮住了陽光,雖然還讓它撒下一些小的斑點,但樹林裡沒有一點熱氣。他們一面聽著蟬聲,一面很舒適地在林子裡走著。 轉了幾個彎,他們在一個地方發現了一口井,井旁立著一個木架,架上拴了一個桶。前面有一所茅屋。茅屋前有一個老頭子坐在竹椅上用柳條編籃子。他的腳下不遠處躺著一條黑狗,在那裡曬太陽(這一段樹木稀少,看得見太陽了)。黑狗看見人便跳起來,望著他們狂吠。老頭子連忙站起把它喚回去,一面帶笑地招呼他們:「從海濱旅館來的嗎?」 他們點了點頭。 「你怎麼知道?」周如水驚訝地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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