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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覺新並不贊成。不過他覺得他是來向克安問病的,他不便跟他的四叔爭辯,因此聽見最後兩句話,他仍然唯唯地應著。他又想起了股票的事。目前商業場的情形不大好,公司的營業也平常,股票即使照原價打個小折扣,一時也不容易賣出去。他奇怪克安怎麼會缺少錢用。據他估計,克安單靠銀行裡的存款和股票利息等等也可以過兩年舒服的日子。他只看見克安在家裡十分吝嗇,卻不知道克安在外面揮金如土,單單在張碧秀的身上花去的錢也就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他應該知道克安給張碧秀買衣料的事,不過他這時卻把它忘記了)。他正打算向克安談起股票的事,又被張碧秀意外地打岔了。

  「四老爺,你又談起家屋事,」張碧秀皺起眉頭訴苦道,「你曉得我害怕聽,」他把嘴一扁,粉臉上帶了一點悒鬱不歡的表情。

  「我不再說了,」克安連忙說。他看見張碧秀的臉色,關心地小聲問了一句:「是不是你又想起你的身世了?」

  張碧秀點點頭,便把臉埋下去。克安卻掉頭對覺新、覺英兩人解釋道:「你們不要小看他,他也是書香人家的子弟。他寫得一手好字。他還是省城的人,他的家現在還在省城裡。」

  「四老爺,你真是……你還提那些事情做什麼?」張碧秀抬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克安一眼,低聲說道。

  「對他們說說,也不要緊,」克安答道。他又掉過臉去對覺新說:「他家裡很有錢,他是被他叔父害了的。所以他不願意聽別人談起家事。他叔父還是省城裡一個大紳士……」

  「你還是吃煙罷,」張碧秀又把煙槍送過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兒?你既然曉得,為什麼不回去找你叔叔鬧?」覺英感到興趣地大聲說。

  「我倒想不到會有這種事。你還跟你叔父他們來往嗎?」覺新同情地問道。

  覺新的誠懇的聲音感動了張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燒煙,一面用苦澀的聲音說:「大少爺,就說不提從前事情,你想他們還肯認一個唱小旦的做親戚嗎?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人心這樣險惡。我還記得我只有十歲,我爹剛死沒有多久,別人把我騙到外面,拐到外州縣去。他們看見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賣到戲班裡頭。後來我師傅臨死告訴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學會戲,在外州縣唱了好幾年,又到省城來。我多方打聽才曉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媽也就病死了。我們一家的財產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裡。他現在是個很闊氣的大紳士。他也時常來看我唱戲。我還跟著班子到他公館裡頭去唱過一回戲。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婦,熱鬧得很,他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的。還是那個老地方,我都認得。他們自然認不得我。我那個小兄弟倒很神氣地在客人中間跑來跑去。其實要不是我那個叔叔狠心,我也是個少爺。……想起來,這都是命。」

  張碧秀愈往下說,心裡愈不好過,後來話裡帶了一點哭聲。他等克安抽完了煙,把煙槍拿回來,無心地捏在手裡,繼續對覺新說下去。他的眼圈紅了,臉上帶著一種無可如何的悽楚的表情。他說完,兩眼癡癡地望著煙燈的火光。他仿佛在那一團紅紅的火焰中看見了他的幸福的童年。

  「他說的都是真話,我也在外面打聽過,」克安含笑地對覺新、覺英說。

  「你應當去找你叔叔,跟他交涉,把財產爭回來才對。他如果不答應,你就跟他打官司!」覺英氣憤地嚷起來。他覺得象張碧秀這樣可愛的人不應該遇到那麼殘酷的事情。覺新沒有說什麼,只是在旁邊發出幾聲嗟歎。

  「四少爺,你心腸倒好。不過請你想一想,象我們這種下賤的戲子,說句話,哪個人肯相信?我又沒有憑據。他們有錢,有勢。打官司,我怎麼打得過他們?」張碧秀痛苦地說。他放下煙槍,在腋下紐取下手帕來揩了眼睛。他覺得心裡有許多話直往上湧,多年來壓在心上的不平與悲憤在胸內跳動起來,要奔出喉嚨。

  他拿開手帕又往下說:「人家總罵我們不要臉,拿色相賣錢。他們罵我們做眉眼怎樣,撒嬌怎樣,說話怎樣,走路怎樣。他們不曉得沒有一樣不是當初挨了多少馬鞭子、流了多少眼淚才學出來的。人家只曉得罵我們,耍我們。卻沒有一個人懂得我們的苦楚,」他說到這裡,開始低聲抽泣,連忙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芳紋,芳紋,你怎麼說到說到就哭起來了?」克安憐惜地問道。他便伸一隻手過去拉張碧秀的手,想把手帕從張碧秀的眼睛上拉下來。

  覺英感到興趣地睜大眼睛旁觀著。

  覺新看見克安的神氣,知道他們留在這裡對克安不大方便,他自己也想早點回家去,便站起來向克安告辭。克安也不挽留。張碧秀聽說他們要走,馬上坐起來,吩咐小珍道:「小珍,你快去拿個燈來。」小珍匆匆地跑出房去。

  覺英也只得走了。他跟著覺新向克安請了安。張碧秀又向他們請安,他們也答了禮。覺新還對克安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才走出來。張碧秀跟在後面送他們。

  「這是我的房間。大少爺要進去看看嗎?」他們走進廳堂,張碧秀指著對面房間對覺新說。

  覺新還未答話,覺英就搶著說:「好,我們去看看。」他不管覺新有什麼主張,自己先往那邊走去。覺新也只好跟著進去。小珍點好了燈拿著等在房門口。

  這是一個佈置得很精緻的房間,很清潔,不過脂粉氣太重,不象一個男人住的地方。牆上一堂花卉掛屏也是克安家裡的東西。覺新聽過先前一番談話以後,對張碧秀也有了好感,這時看見他殷勤招待,也只得隨意說了幾句稱讚的話,才走出來。

  他們的腳步聲、談話聲和燈光驚動了簷下架上的鸚鵡,它忽然撲著翅膀叫起來。張碧秀抬起頭指著鸚鵡對他們說:『它在這兒倒多學會幾句話,我一天沒事就逗它耍。「

  覺新隨便應了一句,便往外面走了。覺英也沒有多講話的機會。

  張碧秀把他們弟兄送進了轎子。

  覺新、覺英兩人回到高家,在大廳上下了轎。他們還沒有走到拐門,覺英忽然讚歎地對覺新說:「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錢也還值得。」

  覺新在暗中瞪了覺英一眼,也不說什麼話。他只有一個念頭:把這件事情告訴二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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